廿一坐在地上时,那目光便挨在地上,他站起来,那目光就安安静静地跟着。 他先挪开目光——赵浔的视线却依然牢牢粘在他身上。 虽然没有记忆,但就常识来说,成年男子这样盯着对方看只有两种情况。 一,马上就要打起来,在寻找对方的破绽。 二…… 他脑中忽然又翻起一些碎片,似乎曾有人狠狠揪住他的衣襟,明明在笑,眼里却燃着火和血的颜色,像是想要杀了他——但其实竟没有,那人低头凑近,然后化作一团火,从他的口舌间暴虐地穿行,占据…… 廿一:“……” 他及时遏制了自己不合时宜的记忆碎片。 而同时,赵浔轻轻道:“陪我下棋。你用他惯用的黑子。” 他已经坐到案几边,却没碰那不知封存了多久的残局,而是另拿出一块新的棋盘。然后拿起了棋篓里的白子,自己先下了一目。 又是下棋。 ……廿一低眉顺目地走到棋盘边。 他不能拒绝,因为太不符合身份了。一个乡下少年哪怕棋艺不佳也不可能因此直接抗命,反而因人生疑。 但他也不想好好下。对弈如对心。他自己尚且没弄明白自己,怎么敢对帝王坦诚显露心性。 自古帝王多疑,没什么臣子傻到真的纯粹下棋,无非看装的是否高明罢了。 哦……也不是完全没有。 廿一瞥了眼棋盘上锋芒毕露的黑子,这个谢燃倒应该是个意外。所以此人也并没有一个好下场。 赵浔依然目光紧紧凝在他身上,神情堪称固执,目光沉的异常……而落在廿一眼里简直就像一把沉甸甸的钢刀。 “坐。”赵浔道。 “草民不敢。” 赵浔皱了下眉,廿一便立刻麻溜坐下,然后顶着赵浔的目光下了第一子。 赵浔看着落子的位置:“……” 他眉皱的更深了,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也下了一目。 廿一又下了一子。 赵浔下子。 廿一下。 赵浔下。 …… 赵浔终于下不下去了。 因为,十几轮过去,廿一用黑子从棋盘左下角开始,密密麻麻地整齐排队布了两行,正好形成了一块黑色方阵。 他下棋不求吃子,不求苟活,只求一个人安安心心地把黑子排队玩,十分岁月静好——把赵浔原本打算下子的位置都给挤没了。 赵浔:“……” 年轻的帝王沉默了一会,启唇想说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对面那人已然拜倒。 廿一俯首道:“草民有罪,不通棋艺,又恐伤陛下雅兴,便只敢在边角落子,请陛下容草民告退领罪。” 赵浔:“…………”他甚至还没开口。 他想看看下跪者的眼睛,判断对方说的是真话还是欺君,却发现那人头实在太低,他只能看到黑沉沉的眉宇。 磕头倒是磕的毫不含糊,一声声重重砸在深红的织锦地毯上,光听就疼。 赵浔忽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廿一原本是想一不做二不休,再来两下,索性装晕了事。 毕竟从上次赵浔将手按上他的脖颈后,他似乎也晕了,再醒便是在自己屋里,看起来是个不错的结果。而晕倒这事一回事二回熟,如法炮制就行。 他心里琢磨着戏做的差不多了,正打算倒头就晕,肩头忽然被人握住了。 一怔之下,他下意识地望去,和赵浔结结实实地对望了。 赵浔直勾勾地看着他,只说了两个字:“停下。” 不知是不是灯火错觉,他的瞳孔深处像莫名又泛了点赤红。 “起身。”赵浔又道:“不必下了。” 廿一心中一喜,正打算告退,忽然见到赵浔笑了。 “既然你不喜欢下棋,那说点别的吧……你可知朕为何养这么多长相类似的人,包括你?” 这位陛下果然还是有些疯,他这一笑,简直莫名其妙。 廿一不自觉地谨慎起来:“草民不知。” 赵浔的目光笼罩着他:“你当真不知?朕以为你是知道了,昨夜才会那样言辞。没关系……那朕直接告诉你吧,因为尔等肖似谢侯。” 尔等肖似谢侯。 其实这件事廿一已经知道,但或许因为皇帝说这句话时,神情太过灼然,漆黑的眼瞳中燃着深渊般的光,让人心头一悸。 赵浔继续用一种平静到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朕得了个阵法,传闻可以招魂,只是需要以相似者作祭品,为引。” 廿一始终颤抖作态的手臂忽然停住了,然后,他的脊背挺直了。 明明只是个微不可见的动作,但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他好像”沉“了下去,终于和赵浔认真地开始了对话。 “如何为祭为引?”他问。 “用血啊,”赵浔轻轻道:“运气好的话,一条命或许可以作法一次。但必须在人活着的时候存一鼎血,投入仪式所需的祭祀器皿青铜鼎中……” 他不是在开玩笑。 廿一抬目凝视他,问道:“若是不行呢?” 赵浔仿佛有些讶异:“那便继续试啊。七个杀完了,我还可以去民间再找,一直试,总能成功的。” 廿一合了下眼,像压下了某种情绪,然后问道:“我是说,若是谢燃的魂魄,就是召不回来呢?人死如灯灭,即使有魂魄,也大多早已往生。” “怎么会?”赵浔竟然缓缓勾起了唇,笑了:“我隔日一碗心头血,用禁术留下了谢燃的魂魄,养着他的肉身……他投不了胎,登不了极乐的。” “那若即使如此,他依然不愿回来,或是不愿见你呢?” 毕竟,听起来这位谢侯和皇帝死前关系并不如何好。 却没想到,赵浔竟然直接道:“他当然不愿意见我啊,但是没关系。” 年轻的皇帝轻轻笑着说:“我了解他,只要我因为他而杀的人够多,他一定会想办法阻止我的。到时候我自有办法让他回来。” “他这样的人啊……”帝王意味不明地叹息着。 原来,这才是他豢养那么多形似谢燃少年的原因了。 赵浔疯了。他要的根本不是什么替身,而是谢燃魂魄归来! 但你杀的这些人,都是你的子民。廿一想。 赵浔不该是这样的。 他是十几岁时才被认回去的皇子,自幼流落民间,曾和难民一道流离失所,穷困苦寒,他不同于生来便珠玉在握的人,是曾切身体会过世道寒凉,人命如草芥的。 “你不会这么做的。”廿一忽然低声道。 赵浔像是有些惊讶地挑眉。 廿一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脱口而出了什么,不觉皱眉。好在声音含糊,赵浔似乎也并未听真切。 他微一思索,然后看着赵浔道:“……便用我吧。” “……你说什么?” 廿一也笑了,他道:“那就请陛下先用草民的血和命,看能否召回谢侯魂魄。” 赵浔竟然没有立刻应允,而是神情晦暗地看着他。 “祭品诚心,对陛下和谢大人来说,总是有利无弊的吧。君子无信不立,草民昨晚既然说了,能让陛下想的人回来。那便该践行。” ---- 给自己当替身,给自己献血,主打一个自产自销()
第7章 禁断话本 廿一想的很清楚。 赵浔刚才说了,要在人活着的时候放一鼎血,那必然不可能一次性放完,不然鼎还没满,人的血还没流干就先死了。 那至少得养一阵子,半死不活地吊着。虽然过程恐怕不好受,到最后恐怕也活不成了,但反正原本他便是个借尸还魂的死人,被杀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应该也没那么痛苦了。反而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和赵浔谈条件,在宫内自由活动,寻找自己的尸体。 廿一便和赵浔这样提了。 赵浔听完,说:“我可以答应容你在宫内自由活动,但我也要加个条件。” 廿一:“……” 他想了想,道:“草民命都给了,陛下还要讨价还价,未免有失风度? 赵浔也笑了:“我学过的君子之道都还给老师了。” 赵浔又说:“谢燃曾任太傅帝师,即天子之师。” 言下之意,都怪谢燃死了。 廿一:“……那您说条件吧。” 他原本也并非真的畏惧赵浔,只是作态以防麻烦而已,现在将话说开,心里放松了些。便顺手拾起边上茶具里的茶勺夹了些茶叶,准备给自己来一杯。 毫香馥郁、鲜嫩甘醇……蒙顶山茶。 他动作流畅优雅,则茶拨茶行云流水,在提起茶壶的时候才突然凝滞。 他缓缓侧目,感受到赵浔正安静地凝视着他。 哦……这壶和杯子,都是赵浔用来缅怀谢燃标本的一部分。 这位陛下,还真是从头到脚,身周方圆几里都是逆鳞啊。 ——名为谢燃的逆鳞。 廿一讪讪放下茶具。却听赵浔道:“李小灯。” 沉默。 一息过后,赵浔缓缓道:“这不是你的名字吗?怎么你似乎有些陌生?” 廿一:“…… ” 他只好道:“您多虑了,草民在等陛下示下。” 赵浔点头。他好像忽然忘了谈条件的事情,问起了廿一家事:“什么籍贯?父母兄弟皆在?若把事办成了,朕也可着人嘉赏抚慰。” 廿一曾在李小灯的包裹中找到过他的通关文牒,他过目不忘,已尽数记下,立刻事无巨细,如实而告。 赵浔“哦”了一声:“冀州人士,父母早亡,乡邻抚养长大,家中务农?但朕观你面容,不似北方人士。” 廿一不急不缓地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草民少时记忆模糊,又年幼失怙,或许家父家母是外地迁居也未可知。” 他也觉得李小灯身世或许有疑,若赵浔愿意去查,也算不坏。 赵浔却没有追问,又转移了话题:“家中务农……那种的是稻黍还是麦稷?去岁收成赋税几何?几头牛几亩地?几时起几时息?” 这位陛下的思维似乎十分跳跃,仿佛只是随口发问,心之所致。 廿一:“…… ” 宏观上农业发展策略他或还可侃侃而谈,但具体到设身处地的耕作体会,的确不敢妄言。 若赵浔是个不食肉糜的或可糊弄,但眼前这年轻皇帝少时可是真的在民间讨过生活的,因此,他一时陷入了沉默。 赵浔微笑着审视了他一会,看起来十分疑惑道:“这是怎么了?棋艺说不擅长也便罢了,我这问的是你自家农产,怎么也答不上来?” 他神情似笑非笑:“真是奇了,你举止仪态,烹茶落子,怎么比起农家儿,更像……世家子?” 廿一却只温驯低头,平静对答:“陛下忘了吗?草民等八人,皆须学谢侯,六艺七雅,自然也包括仪态饮茶。只是草民在这方面比棋艺更擅长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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