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淮。” 林长辞出声唤他。 温淮周身冷冽肃杀的气息骤然一散,大步走过来,在他面前稳稳停步。 “师尊,事已办妥。” 林长辞颔首,没有多问,单将他没戴臂甲的那只手拉起来,袖子卷上,果不其然,青筋毕露的手臂上添了几道伤口。 他手紧了紧,问:“谁伤的?” 温淮任他拉着,道:“我自己弄的。” 他和若华奉命去了南越一趟,探查近日增多的魔修踪迹。可惜几大世家眼线太密,温淮与其中一人交上手,为了减小动静,将祸水东引,他故意划破手,以血气引来周围魔物,从而顺利脱身。 林长辞默然,知晓实情定然不是他说的这样轻松,道:“下次莫要以身犯险。” 温淮翘了翘唇角,似乎很喜欢听他关心,敷衍保证几句后,乖乖被他牵回帐里搽药。 帐里点了几盏灯,但终究比不得扫花庭明亮舒适,淡淡药香在帐里散不开,熏得衣袍上皆是这个味道。 “若华呢?”林长辞问,“她怎么没和你一道回来?” 温淮抬起包扎好的手臂,答道:“三师姐去和殷怀昭商量夜间巡逻之事了。” 他把剑放在一边,替林长辞收起纱布膏药等杂物,又倒了两盏茶来。 “她让我转告师尊,南越这边的魔修比预计更多,不好贸然动手。而且几大家族行事乖张,我们与宋家又有旧仇,她会借殷怀昭等人之手去打交道,还望师尊勿要出面。” 只听最后一句,林长辞就明白了这个徒弟的苦心,中土世家里,与他关系最近的应当是白家。 可白西棠那事到底闹得不好看,若华不希望他受委屈,主动搭上殷怀昭这根线,弟子出面比他本人出面要好许多。 林长辞叹道:“劳她费神,但为师并非无能之人。” 即便不与白家联手,他亦有其他世家的在世好友,递个话不成问题。再者,这几日世家的人快到齐了,白家也不例外,再想退避,他们毕竟还是师兄弟,明面上总要打交道。 听说,白家此番来人,是白西棠。
第109章 今宵 温淮显然听说过白家来人是谁,抿了抿唇,生硬道:“师姐拳拳之心,师尊领了便是。” 说着,他干脆躺到林长辞的双膝上,扯过他的宽大袖袍,盖在自己脸上,闷闷道:“到时候,我陪师尊去见小师叔?” 林长辞摸了摸他的头发,道:“营地同盟尚多,他不会乱来,你安心做事便是。” 温淮似乎轻哼了一声,翻身按在林长辞腰际,唇落颈窝里,鸟雀似的啄了几下,厮磨半晌,把人抱上了榻。 林长辞知道他在吃哪门子醋,便陪他躺了一会儿,但怎么也睡不着。 天缺宛如悬在头顶的利刃,而不知所踪的巫真、即将到来的白西棠和各有心思的盟友则是这场结盟下不见锋芒的刺。 内忧外患俱在,他一闭眼,恍惚觉得自己还活在前世,即将走入某个埋伏好的陷阱之中,稍有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风雨来临前的夜,总是如此叫人心神不宁。 夜里的山林比白日更寂静,虫鸣一声声拉长,催着他快些睡去。 林长辞默念一会儿清心咒,仍静不下心,睁开眼睛望着营帐顶蓬。 枕边人早听见他辗转反侧,觉察他不同寻常的心事重重,起身拉着他道:“出去走走罢。” 林长辞问:“去何处?” 温淮指了指天:“看看月亮?” 吹灭灯烛,二人相携出了营帐。 外面夜色昏昏,月亮也蒙了层阴翳,苍白晦暗,静静照着大地。 不比从前皎洁清亮,但林长辞被温淮牵着手慢慢散了会步,在晚风中穿行,竟也觉得浮躁散去不少。 两人不知不觉便出了神机宗营地,走到溪流上游,无数重红枫掩映月光,看不见波光粼粼,只闻溪水在黑暗里流淌。 “师尊不在的时候,我常这样看月亮。” 温淮率先打破了安静。 林长辞抬眸看他,轻声道:“嗯?” 温淮仰着头,线条利落的侧脸被月光笼上朦胧轻纱,眉目挺拔,投下深深的影子,宛如写意晕染。 他道:“我看着月亮,心里想,师尊既然还活着,会不会在哪个地方,哪片夜空下,正和我看同一轮月亮?又会不会想起卧云山,想起他的弟子们?” 林长辞不言,握住他的手,静静伫立在他身边。 温淮吐出一口气,继续道:“偶尔也会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时蝗灾盛行,乡里没有余粮,我就一座城一座城地流浪、讨食。那时也爱看月亮,有月无云,意味着明日是个晴天。” “我喜欢晴天,若是下雨,得躲到人家屋檐下,十有八九会被撵出去。但晴天不一样,路好走,吃的也好找。要是哪天捡到几个铜板,又遇到好心人家施舍一碗麦饭,几个馍馍,那天就走了大运。” 林长辞极少听他说起过幼年流浪的经历,心中一软,看向他的侧脸,问:“没人雇你去做工么?” 温淮摇摇头:“我无房无田,爹娘又都不在了,没法立户籍。” 林长辞微微叹息,收紧了手,轻声说:“可惜,那时为师并不识你。” 卧云山虽不算豪奢,但养一张吃饭的嘴并不成问题,若早些遇见,他这个小徒弟能少吃点苦头。 温淮却笑了笑,反覆上林长辞的手,道:“说来惭愧,自打进了宗门,我心底最幸福的事是能吃饱肚子,而不是学本事。我这样说,师尊会不会觉得很没志气?” 他凑到林长辞面前扬起眉毛,眼前成熟的人影忽然和多年前那个兴致勃勃捧着灵果朝他献宝,却因腐坏而掉眼泪的少年重合起来。 林长辞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露出了一丝笑意。 青年不常笑,因而总有种冷清的隔阂,恍若白露时节的远山,神清骨秀,却不可近前。此刻一笑,眉目舒展开来,凤眸微弯,恍若初雪消融,含着一池春水,好不温柔。 温淮呼吸微顿,随即道:“师尊该多笑笑。” 他手指抚上林长辞的眉眼,想了想,道:“我好像……极少见师尊笑。” 分明性子不算孤僻,又面冷心热,却甚少在他人面前展露笑意,若要追溯,恐怕只有白西棠见过最多。 见温淮说着说着就闭上嘴,眸色微暗,林长辞大抵猜得到他在想什么,顺着他的手亲了亲。 唇瓣似若有无地擦过指尖,温热如羽毛,轻轻扫过了心头,温淮下意识收回手,喉结滚了滚。 他勉强压下唇角弧度,随手扯了根草茎,在枫树上抽来抽去,清了清嗓子道:“看来我天生便运气好,不仅活着进了神机宗,学了本事,还见到了师尊。” “这时又不说后悔拜入我门下了?”林长辞拿二人重逢之初温淮刺他的话打趣。 温淮道:“弟子从未后悔过。” 含着笑意的眼睛里,二人对视半晌,温淮缓缓再度靠近他。 “师尊,”他声音又低又沉,直直望向林长辞眸底:“弟子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告诉师尊——你是我心之所向,亦是全部依托,不论如何,还请你保重好自身。” 他没用尊称,也没有挪开视线,似乎想让林长辞明白,此时的他不止是弟子,更是他的道侣。 林长辞怔了怔,旋即颔首。 面前放大的脸仍未离去,热气相接,烫得他心底轻颤,随后阖上眸子,主动靠近了对方的气息。 温淮扶着他的后腰,并没有拒绝这一吻。 此刻深林寂寂,暗香浮动,长风穿过千林,风声被误当作脚步声,于是惊心动魄,草木皆兵。 察觉到怀中人逃离的意图,温淮扶住他的后脑勺加深了吻。唇齿抵死缠绵,喘息细碎,手心将衣裳攥了又攥,直到二人嘴里血腥味弥漫,鲜血咸甜的滋味渗透,才堪堪在混乱的夜色里分开。 兴许是近来多事之秋,生与死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又或许今夜的风太过温柔,一时心绪乱纵。彼此寻到一个松气的间歇,便身不由己地将自己溺入其中,相拥取暖。 但不可否认,偶尔的放纵令人着迷。 “师尊,你真好看。” 温淮低着头,用鼻尖轻轻蹭他,声音发腻。 他唇上破了口,却浑不在意,好似得了最荣耀的功勋,在林长辞唇边咬了咬。 林长辞撇开半分脑袋,轻轻喘息了一会儿,红眸斜睨,哑着嗓子道:“接下来的事,得回了营帐再说。” “弟子遵命。” 温淮勾起嘴角,将他抱起,不顾会否有人撞见,径直往营帐而去。 今宵还长,他们会有足够的时间去迎接天明。 …… 南越,宋家。 此时的失魂林已化为一片炼狱。 无数魂魄可怖地哀嚎着,被炼化进火焰之中,化为狰狞丑陋的恶鬼。 “不孝的东西!不孝啊!” 须发皆白的老人靠侍女搀扶着,颤颤巍巍站在一边,气得手臂发抖,指着宋临风唾骂道:“你背祖叛宗!我当初真是瞎了眼,选你这么个不肖子孙当家主!你就不怕死后被打入畜生道吗!” 面对他的痛骂,宋临风无动于衷,甚至噙了冷冷笑意:“那只能先请您下去,帮我面对列祖列宗的怒火了。” 老人睁大眼,不相信她真敢做出这样灭绝人性的事:“你!你敢!” “来人,替我请老爷子先行一步。”宋临风立刻吩咐旁边侍女:“加把火,莫要让老爷子受太多折磨。” 此话一出,老爷子面色剧变,威胁道:“你敢这么对我,即便做了家主,我也能叫人把你拉下来,你信不……” 他话音未落,侍女松开手,迎面而来的火焰顷刻将人影吞噬。 痛苦的哀嚎传出,响彻整个失魂林,又很快被掐断,最终化为熊熊烈焰的养料,逐渐有吞没整个失魂林的架势。 宋临风在一旁冷冷旁观,前方热浪滔天,火舌试探性地舔上她的裙摆,她却连眉毛都未曾皱一下。 待失魂林彻底陷入火海之中,再无回转可能,她才挥手打开出去的通道,最后看了一眼此处,低声道:“感谢我吧,没让你们毫无价值地消散……宋家,我会保全。” “家主,此处已支撑不住,还请速速离开。”侍女屈膝道。 宋临风不再犹豫,身影消失其中。 在她之后,火浪滚滚而来,携失魂林的怨气出现在宋家上空,直冲天际。 …… 近两日,南越上方的黑块又开始变化,似乎缩小了些,深色稍褪,能让人辨认出其中隐约的赤红。 结盟的宗门世家生怕有变,一催再催,急切盼着还未抵达的同盟使者快些前来商讨。 然而,比白西棠更快到来的,是联盟中骤然兴起的一股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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