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无声地烧了一宿。 眼见帐外逐渐有了亮色,林长辞放下书卷,抓着他袖袍的手不知不觉松了。 他低头,见温淮睡得正熟,从来没有睡这样熟过,眉目舒展,唇角放松,惹得他支着下巴多看了几眼。 外面响起匆促脚步,林长辞耳朵一动,收回目光,怕惊醒榻上人的好眠,随手布了阵法隔去声音,才走出去道:“何人?” 来人刚向外面值守的弟子奉上令牌,见他出来,忙躬了身:“长老,在下乃是殷宗主信使,特来奉命通知长老,平城出现了疫病,城中病死者众,城守已弃城而去。如今城中混乱不堪,盟主请各位使者保重己身,若有余力,望遣人速往平城救急!” 平城是离联盟扎营处最近的一座城池,也是通往中土的口子,如今流火之灾未消,又遭疫病,不知道是否有人刻意为之。 若口子一旦被撕开,后果不堪设想。 林长辞严肃起来,道:“回禀殷盟主,此事本座已知晓,即刻便派人前去平城。” “是!多谢长老大义。” 信使深深行了一礼,立刻赶去通知下一处。 林长辞暗自掐算了几下,问值守弟子:“若华可有归来?” 弟子道:“若华师姐不日便归,如今营帐无人。” 林长辞眼神凝重:“既如此,我亲自去一趟平城。等若华回来,你等需向她说明此事,劝她勿要冲动,有事寻凤萧商量。另外,替本座往宗内送封信,令丹桂带一队医修支援平城,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是!” 弟子领命而去,不多时,他匆匆赶了回来,面色有几分踟躇:“长老,师姐虽不在营帐,但弟子遇见了婉菁小师姐,要带上小师姐一同前往平城么?” “婉菁?”林长辞愣了一下,旋即皱眉道:“荒谬,若华怎么会把她带来前线?让婉菁来见我。” 若华向来爱护弟子如姊妹,也是因此,这个行为叫他感到费解。如果单单带来见世面便罢了,竟也不知会自己一声,若无弟子来报,婉菁独自留在营地,万一出了何事,该如何是好? 一会儿,婉菁就随着值守弟子出现在了他面前。 她打量了林长辞面上神情,心虚地低下头:“师祖……” “若我不问,你和你师父都不打算禀告此事?”林长辞冷冷问。 婉菁左右看看,就是不敢看林长辞,替师父解释道:“师祖勿怪师父,我自己跑出来的,师父和娘亲都不知情,要怪就怪我吧。” 林长辞面露诧异:“你能在鹤的感知下离山?” 鹤修为可不低,虽是灵兽化形,却与合体期修士差不了多少。婉菁才多大,实力堪堪金丹,鹤怎么会毫无察觉地任她溜下山? 婉菁抿了抿唇,道:“我有我自己的办法。” 她抬起眼睛,小心瞟了林长辞一眼,道:“我来这里,或许……和师祖的目的是一样的。” 林长辞心中一凛,传音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小姑娘还能有什么目的?她修为不高,人脉稀少,又无特殊本领……唯一的可能,只有她的血脉。 婉菁当真点了头,道:“我知道,师祖,而且我还知道,我必须要来。” 二人在门口僵持着,身后帘帐一掀,温淮睡醒了。 见林长辞不在,手头也空着,他还以为林长辞抛下自己又去补魂了,脸色正难看着,就见林长辞与婉菁立于门口。 婉菁有些不安地看了温淮一眼,温淮很平静地看看她,又看看林长辞,半晌道:“外面冷,先进来再说吧。”
第113章 进城 温淮没问婉菁来做什么,进了帐,兀自把炭火拨得更旺,随后坐在一旁翻了翻林长辞看了一半的书。 帐中不太大,只隔出了会客与寝居,也因此格外聚气。 婉菁拘谨地在下首坐下,偷偷瞥了眼温淮,小声说:“师祖,师叔他……” 林长辞道:“你师叔不是外人,有什么要说的,只管说便是。” 婉菁咬了咬唇,道:“是,那弟子便说了。弟子恳请师祖准我留下,若他日遇上魔尊,我自有办法应对。” 林长辞心中更觉荒谬,可跟她一对上眼神,见她眼底全是倔强,略感头痛。 这小姑娘到底受了什么误导?即便魔修之间有什么不传之秘,能血脉克制,可她到底修为不高,怎能应对巫真的临死反扑?轻则重伤,重则性命不保。 于她而言,跟巫真同归于尽并不值当。 “不是我不愿让你参战。”林长辞给她讲道理:“而是你还如此年幼,如今巫真实力有所下降,并非无人能敌。修真界能人众多,渡劫期亦不在一手指数,哪有推你一个小辈上去的道理?” “可……”婉菁还想努力争取,他又道:“你师父曾对我说过,你的珠钗不必担心,她会替你夺回来。” 婉菁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林长辞看不见她的神情,以为自己太过不近人情,声音和缓了些:“婉菁,师祖和你师父是不会害你的。” 他温声道:“即便出了何事,也是我们挡在前头。你们还小,前途无量,平平安安地长大,便是我们最大的期望。” 面前的小姑娘听了这话久久不语,半晌,用袖子轻轻擦了擦眼角。 林长辞心中一叹,道:“莫哭,师祖不是在责怪你。” 婉菁摇摇头,哽咽道:“不是的,师祖,我……我知道你们的心。”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林长辞:“我只是想到一路见闻,忽然有些难受。您知道吗?路上有好多人在逃命,一些比我还小的孩子被背在背上,尸身已凉了许久,他们爹娘却不知道,以为到下一座城就会醒了。还有人饿极倒在路边,没人敢去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刨土,塞了满嘴的土不再动弹。” 她神思恍惚,吸了吸鼻子,道:“我不想看到这样的人间。” 她紧紧攥着双手,坚定道:“师祖,师父常教我,修士应以天下为己任,我虽不堪大用,但若能尽绵薄之力,哪怕蚍蜉撼树,也无憾了。” 林长辞微微一怔。 他没想到婉菁竟抱着这等志向,心中有些复杂,既是叹惋,又忍不住动容。 明知会死,依然义无反顾么?是他小瞧了小姑娘。 但放婉菁一个人在营地,他委实不放心,略一沉吟,道:“既然你有此大志,便与我一同去平城罢,那处生了疫病,你要做好防范。” 温淮翻书的手一顿,问:“疫病?” 林长辞道:“方才殷怀昭派人来告知,平城急需修士支援。我已给丹桂去信,不多时她便能赶到。” “疫病凶险。”温淮皱起眉毛:“师尊别去了,我去便是。” 林长辞没有答应,凝重道:“如今不知城中是什么情况,左右宗门派的增援快到联盟,我先去平城看看。” 婉菁听出事态紧急,起身行礼道:“弟子这就去准备。” “去吧,未时出发。” 待帘帐合上,婉菁收敛起面上神色,往自家师父营帐的方向走去。 行至枫林中的无人处,一道声音忽然响起在她耳边。 “费了那么多功夫,我当你要做出什么大事来,结果给自己讨了宗苦差事。” 那声音柔婉妩媚,楚楚含情,婉菁却不为所动,眼底流露出不耐:“与你何干?” 女声笑起来,悦耳如银铃作响:“怎么没有关系?你若讨得巧宗,我或许还能为你指点一番。你瞧,营帐里那两位,都是极好的双修之体,怎么不知道动动脑筋撬过来?双修乃是快活之事,采阳补阴更是大补。只可惜,你那位师祖空有根骨,却是个病秧子,活不了不多久了……” “住嘴。”婉菁停住脚步,语气发冷:“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丢出去。” “哎呀呀,小姑娘,可不兴恩将仇报啊?”女声笑意声弥急,似是欢快:“我这一路都在帮你,你要是过河拆桥,那我就……” 她故意一字一顿,宛如羽毛挠着心尖,诱得人心痒:“——更喜欢你了。” 婉菁深吸口气,道:“你们魔修的想法真奇怪。” “我们魔修?”女声意味深长地道:“拎得这样清,焉知哪日不会投入你最厌恶的怀抱?” 婉菁不想跟她多费唇舌,她却继续轻语,像要说服她:“敢于弑父的人,天生便不能为自诩正道的修士所容,你可要考虑清楚了,小姑娘。” 婉菁脚步顿了顿,依然往前走去。 …… 打点好行礼,派人告知殷怀昭后,未时二刻,林长辞带着弟子们出发。 在他即将离开营地时,在联盟边缘遇到了不速之客。 白西棠立在最前方,身后跟了几车药草,押送的人以麻布帕子包住下半张脸,显然有备而来。 “既是为救人,师兄应当不会介意我随行吧?” 白西棠双手笼在身前,对他笑了笑。 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他单来,极有可能被拒绝,但有了平城最急需的药材,林长辞一定会松口。 便如此刻,林长辞明知是计,仍不得不答应,语气冷淡道:“自便。” 白西棠转头,对身后道:“跟上。” 几大车药草上了官路,打出神机宗的名号,跟在他们后面,但修士脚程快,大半个时辰后,药草车便看不见了。 申时正,几人落在了平城外。 平城现下的情况可以用惨不忍睹概括。 林长辞手指搭在眉骨上,远远望气,只见平城上方疫鬼横行,病气沉沉,整座城笼罩在死亡的黑气下。 城外三三两两地聚集了许多人,他们脚步蹒跚,看到天上有修士路过,惶惶不安地左右避开,有的越过了界,被守卫撵了回来。 见到御剑的修士时,守卫们精神一振,如今也只有修士敢来这里救命了。 他们正要上前请修士入城,城门口的一名老妇跪了下来,抓住林长辞的袍角,苦苦恳求道:“大人!求你们行行好,给的吃的吧!什么都行!我家囡囡三天没吃饭了!” 她声音嘶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守卫踢都踢不走:“求您了大人!给囡囡吃就好,老妇不吃的!” 老妇人大概饿了很久,气息孱弱,被林长辞的灵力扶起,用不着他示意,婉菁已忙翻出了纳戒里的干粮,塞到她手里:“大娘莫急,吃食在此,你的孩子在何处?” 看到吃食,老妇人眼露精光,枯瘦的手指颤抖接过,却没有吃一口,用尽力气回到路边树下,把孩子抱起来:“囡囡,有吃的了,快吃,快。” 那孩子奄奄一息,就算闻到干粮的些许麦香,也只动了动嘴,眼看出气多进气少了。 跟在她们身后的温淮半跪下来,按住小孩竹竿般细瘦的手腕,往里送了一点灵气。小孩眼睛终于勉强睁开一条缝,无神地任老妇把干粮喂进嘴里,慢慢嚼喂着。
116 首页 上一页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