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诚惊了。 他看门口有人才来的,没想到一问一个准。 抬头看,第一感觉是破败。 好像很久没住人了。 院中杂草成堆,土墙掉渣,屋顶还有人在补稻草。 徐诚听见有人喊:“老大,捞上来了,井里死了只鸡!我说怎么这么臭!” 徐诚一听就连退三步。 老大? 山匪头子?? 林庚听见臭气来源,侧头干呕,饭也不吃了,就地放下,站起来比徐诚高一尺,笑容不怀好意。 “你好像认识我?既然来了,那就别走了。” 徐诚:“……” 果然是土匪头子,不讲理的货色。 徐诚在林家屯的遭遇,无人知晓。 县内同期,还有另一桩热闹事儿。 满县的说书先生,都在讲“天灾无情人有情”。 最火的故事是江家赘婿的,谢星珩都不用写稿子,张嘴就来,说书先生润色少,照着讲就行。 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和往常一样挑灯夜读,听见轰隆水声,都没有意识到死神降临。 迷迷瞪瞪去上茅房,看见大水冲来。 那水是什么样? 乌漆麻黑! 那水有多汹涌? 刚听见响,就汹涌扑来。 所过之处,有房淹房,有树压树。人在其中,只是一根小小浮木。 三米多高的浪花,把他卷着抛飞又下压。 你知道窒息的感觉吗? 你知道好不容易抱住树干,树干却被连根拔起冲走的绝望吗? 你知道在水里孤立无援,沉沉浮浮间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撞击拍打的痛苦吗? 谢星珩知道。 他更知道,他大哥以凡人之身,比肩神明。在洪水爆发的时刻,不惧危险,不怕死亡,靠着祖传的捞鱼手艺,一把大网撒下,站在屋顶,救了弟弟性命。 他是普通农家子,他就会捞鱼养鸭种种地,他沉默寡言,可他是家人的守护神,也是最平凡的英雄。 他一路不言辛苦,不说委屈,不诉苦怨,带着他们一家人,跋山涉水,全须全尾的来到了丰州县。 他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最好的哥哥。 实际的说书里,还有更多的细节。 他们一家,有文弱书生,有稚龄孩童,还有怀孕的夫郎。顶梁柱大哥断了腿,他们被困山间,缺吃少喝,不知还要走多远的路,才能看见希望。 这个故事是最先流传的,趁着“江家赘婿怕夫郎”的热乎度,猛蹭话题,顺着再讲讲其他的“守护神”。 这样子的哥哥有很多,这样子的父亲有很多。 众人惯性忽略的地方,同样有很多女人和夫郎能撑起一片天。 江知与的农庄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晒小麦是件很耗费心神的事,天气说变就变,从地里抢收完,还得从老天爷的“口水”里抢收。 心存侥幸不去收,大雨说下就下。 刚收完,大雨又停了。 雨停了继续晒,刚把麦子铺均匀,阴云又飘过来了。 场子上时笑时骂,痛并快乐着。 今年晒小麦很有滋味,主家让枫江的百姓来帮忙,乌泱泱一群人,说收就收,说放就放,还有超会看云识天气的老杜在,一点雨都没淋着,大家心里都美得很。 说起来,本地佃户最是警惕旁人掺和自家的收成。 枫江百姓刚进农庄那阵,他们也爆发过数次冲突。 每一次的冲突,主家都没拉偏架,没说帮着佃户,也不向着枫江人,谁有理就听谁的。 两边还都叫来了十个“公证人”旁听,谁错谁对,大家心里有数,矛盾没扩大。 后面江致微又愿意跟他们聊家事、聊农事,给大少爷面子,他们不情不愿的同意枫江百姓帮忙收割,一场抢收下来,两地百姓亲亲热热的。 现在晒场边上,隔一段路,就有人群扎堆,围着个说书先生,听他们说朝廷都会怎么赈灾。 普通的百姓没有疆土意识,跟他们比划农田大小,说抢水源,他们门清。 也没有距离意识,他们没有机会去太远的地方。 这一回,说书先生们不厌其烦的讲。 “枫江县跟丰州县差不多大,你们知道在大启,这样的县有多少个吗?足足一千一百个!” 嚯。 好多。 把枫江县完整走完的人是少数,无法想象距离,却能理解朝廷来得晚的原因。 再说枫江县到京城的距离。 枫江县到丰州,隔着一座山,快一点,日夜兼程,十天左右能翻过来。慢一点,半个月起步。 从枫江去京城,跑马都得走半个月。一来一回是多久? 朝廷又不能提前知晓他们翻山越岭来到了丰州县,再一来一回的去派人调物,跑来丰州县,跑马有个十天的路程。 知道大小,知道远近,让他们心里有了数,就开始讲朝廷往年赈灾做了哪些事。 他们最爱听的是百姓都拿到了钱粮,得以安置。最让他们憋闷的是赈灾银两也有贪官私藏,最让他们爽快的是皇上把贪官都拖去抄家砍头了! 最让他们欣慰的是,遭灾的地方,都会免税几年,给他们休养生息的时间。而且朝廷还会对遭灾区域做建设,比方说水患,就会再挖河道,做水利工程。 朝廷会来的,朝廷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子民。 他们从前相信朝廷会来,只是心里存着一丝希望,在日夜听闻的故事里,他们的心变得愈发坚定,笑容更真诚,眼神都有了光彩。 朝廷一定会来的,圣上是明君,圣上也是仁君,朝廷还有很多心系百姓的忠臣良臣。 他们遭遇了天灾,可他们的福气在后头。 晒场之外,还有许多书生在。 有些是慕名而来,有些是江致微下帖子请来的。 他交友广阔,时政相关内容未公开前,大家心照不宣,他不说,别人不问。 都公开了,说是朋友,却不跟人讲,这算什么朋友? 一时之间,县里书生都来团建。 江知与带路,进农庄的第一站,是公告栏。 红榜显眼,上面的数字更加显眼。 经商的会做人,不论何时,上官的风头不能抢了。 江知与把县衙的名字写在第一行,加大置顶。 老实说,常知县一毛不拔。 江家领头,他只需同意,时不时叫个人来巡视,只送过一次银子,就是商户们的集体捐款。 江知与都要散家财了,不在乎这点。 他家也要顶上贪墨的名头了,更不能藏着掖着。 已经花去的八千三百两,记在县衙的名头上。 手头留下的八千两,算江家捐款。 不到最后,不知事情严重性。 江家家主的名字,他写的自己。 万一有事,他来担责。 他后边,才是老李头,再是黄老爷。 往下十几家,都是县内小有名气的商户。 书生们头一次见这阵仗,看着讶异,心里则跟最初来的一批说书先生一样,对他们的行为很瞧不上。 捐款赈灾,做个好事还搞这么大的花花架子,谁来都得看看他们名字。 江知与介绍说:“这是捐赠明细,另一面贴着支出明细,每一文钱的支出,都有明路,保证钱银都是花在百姓身上的。” 书生们愣住,因误会,对江知与这个已婚小夫郎的态度软和了些。 往后再看,他们不由疑惑。 “怎么还有捐两文、三文的?” 恰好此时有小孩来送茶水。 不用江知与说,他们一个个都笑嘻嘻的。 “我们一天能挣三文的!像小石头人小,跑得慢,就只能挣两文!” 哦。 原来两文钱就能够支付一个小孩一天的工钱。 三文钱可以给大孩子。 他们再看背面的支出明细,十文钱可以支付一个成年男人一天工钱。 读书很费银子,并非所有读书人都手头阔绰,不然怎么叫“穷秀才”呢? 他们囊中羞涩,初看红榜,就有了不妙的预感。 两边的榜都看完,一把铜钱捐出来,面上也有光。 一把铜钱没多少,可它能让孩子们有活干! 再说,能听朝廷往年怎么赈灾的,这是多少银钱都买不到的! 丰收过后,枫江百姓的面貌也都换新,他们穿上了粗布衣裳,缝制粗糙,却浆洗干净,打扮齐整的,三五几人约着去县里逛逛。 有人是纯逛,他们很久没有出来走动。 有人是探亲,他们家里的孩子,嫁到了丰州。 来到丰州县,他们都畏畏缩缩。 这座县城,曾经是无法逾越的高山。 他们翻过了云台山,却进不了丰州县。 可今天,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进来了。 有好心的书生自愿带路,领着他们进城,问他们要去哪里,孩子又嫁在了哪一家。 一路走着,街上没有人对他们投来异样眼光,没人避之不及躲着难民。 他们听见,很多百姓都在议论“枫江英雄”。 或许是天性使然,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 英雄故事多了,百姓心里有了排名,有人喜欢甲,有人喜欢乙。碰上较真的人,还得一条条的列出来,比哪个英雄更无私更英勇。 枫江百姓喏喏的,互相对视一眼,心里怦怦跳。 “咋回事?好像说的你家男人?” “谢家的也有人说……” 他们不敢吭声,但他们预想中,不会顺利的探亲,比想象中更顺利。 亲人相见,抱头痛哭,跟随而来的书生为之动容,作诗一首,流传出去,被人编了曲调,成了新童谣。 县内变化这么大,常知县怎能不过问? 夸朝廷、夸圣上,他不会反对。可他恨江家人是木头,就不能也夸夸他这个一县之主吗? 风波席卷,他不能跟圣上争名声,也不敢争。 他去农庄慰问的次数终于变得频繁,看着红榜上大字写着“丰州县衙出资八千两”时,他表情略僵。 老狐狸顺势笑起来,跟迎过来的江知与赞道:“你不错,你们江家后继有人,你很会做事。” 要是知道夸夸他就好了。 江知与心领神会,带他去晒场,跟大家介绍常知县。 这次能把大家接到农庄,都是因为常知县会变通,信任江家能做好,也关心百姓生活,盼着他们早日安定,过上好日子。 百姓们正是对朝廷信任度最高的时候,见官也是要跪,一声声的“青天大老爷”喊着,常知县笑意藏不住,眼角眉梢都见喜。 此时的江府,又一次迎来拜访热潮。 再次以李家当先,来的还是李家大少爷李玉阳。 谢星珩看书间隙,稍作休息,带着越长越活泼的汪汪出来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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