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袋子塞进了丈夫的手里,这两夫妻一听燕渡说话如此温和, 空气中也确实有一股血腥味,钱还捏在手上,不由地有些放下心。 丈夫忙道:“不敢不敢,这些钱我们怎么敢收下?” 丈夫要把钱袋子还回去,妻子却按住他的手腕,轻轻地摇了摇头,垂着脸细声细气地道:“两位好汉尽管在这里住下,钱我们夫妻便收下了,只是近日里周围人多,朋友也来得多,也许吵得慌,还望两位好汉不要介意。” 丈夫听了妻子的话,把钱袋子塞回怀里,忙道:“正是这个理,两位好汉尽管住下,需要我们买什么药材,我们也可以去寻村里的老医师。” 妻子柔声道:“时候不早了,两位好汉且住下,我们夫妻去旁边的茅屋里住就是,就隔着一道门,两位好汉若想吃什么、喝什么,只管敲敲墙壁就是了。” 这个女人很聪明……先收下钱让自己等人放心;再说近些日子很多客人朋友来家,他们若出了什么事,必定有人知晓;最后又说住的地方只有一墙之隔,不怕他们逃走报官…… 姜晞忍不住多看了女人一眼,只看到女人垂着的脸颊被凌乱的鬓发遮盖,月色之下,只露出一只白净的耳朵,身段又窈窕婀娜,哪怕看不清脸,也能猜出她长相不错。 “不必,岂能劳烦贤伉俪?我们不请自来,本就失礼,再让主人家让出屋子怎么好?我们去茅屋里住着就是。” 燕渡听了妻子的话,微微摇头,语气诚恳而真挚: “两位能暂且收留我们,实在感激涕零,这份恩情,我燕渡必报。日后两位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只要带着钱袋中的东西找到欢喜门,欢喜门上下,必然竭尽全力报答两位的恩情!” 丈夫一怔,打开钱袋,从中取出一只青玉的半圆形玉佩,看起来是两块玉佩相合,便能组成一个的模样,虽然不至于价值千金,却也温润滑腻,看着价值不菲。 这话实在真情真意,燕渡又颇有英雄豪气,令人心折,如此一来,话语便更值得信赖,这对夫妻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几分动摇。 燕渡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来,姜晞等他站稳,才伸手扶住他结实的臂膀,听见燕渡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姜晞扶着燕渡走到茅屋里,此处看起来便是放置杂物,偶尔也叫牲畜幼崽冬日暂居的地方,四面围墙环绕,只有墙壁上几个不大的孔洞算作通风之用,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猪草、茅草,虽然打扫过,但仍不是很好的居所。 “没法子了,看来咱俩只能住在这小破地方凑合几天,委屈你了,小西。”燕渡半开玩笑似的,拍了拍姜晞的手背。 姜晞摇摇头:“跟你在一起,我并不委屈……” 燕渡有些无奈地笑了:“那位少爷可真没教你什么好话啊,罢了罢了。不过你这样说,我心里也十分高兴。” 只是走了几步而已,燕渡身上穿着的衣服,便已又被汗水浸湿。 燕渡从未有如此虚弱、不得不寻求他人帮助的时候。 姜晞叫燕渡先站在原处不要动,自己手脚麻利地拾掇出一处可供休息的地铺,尽可能铺展得舒服一些,好让燕渡睡起来不那么难受。 突然,姜晞捕捉到一丝声音,手指微微一顿,却又不动声色,等燕渡似有所察地略微转过头去,才直起身子,放下手里的活儿,打开了薄薄一扇木门。 门外的脚步声渐近,丈夫怀里抱着两张不厚却干净的旧被子走来,脸上带着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两位好汉,这是我家里原本的铺盖,两位若是不嫌弃……” 燕渡:“劳烦阁下帮忙,实在惭愧,多谢你了。” 丈夫摇摇头,不大好意思地说:“岂敢、岂敢,只是力所能及的小事,当不得好汉这样感激。” 姜晞伸手接过被子褥子,丈夫匆匆离去。 他本能地捏了捏被褥,低头检查一番,确认此物没有问题,才铺在方才自己整理好的床榻之上。 夜色已深,燕渡又很需要休息,姜晞扶着他躺在简陋的床榻上,为他盖好了被子。 这样体贴备至,燕渡脸皮再厚也不能安然收下,更逞论床铺只有他一个人躺下的位置? 燕渡望着姜晞:“我睡下了,你睡在哪里?” 姜晞在周围看了一圈,指了指燕渡脚下不远处的位置,那里没有什么灰尘,也带着一些未曾被收好的杂乱稻草,看起来比其他地方好一些。 燕渡一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块跟其余地方没有多少差别的位置,沉默片刻,叹息道:“看来我要向你道歉。” 姜晞有点迷茫:“为什么?” 燕渡淡淡道:“一定是我没有尽到责任,显得太过严厉刻薄,否则你为什么这么小心谨慎,连跟我睡在一起都不愿意?” 啊……? 姜晞听得出,燕渡是不想他睡在地上,只是他并不觉得那是什么不好的地界,沉默几秒,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你知道我跟少爷的事。” 燕渡点头。 姜晞微微抿起嘴唇,眉梢轻挑:“既然知道,为什么非要跟我一起睡觉?你难道不觉得恶心害怕?” 燕渡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可恶心害怕的?难道你救了我,我却因为这点可笑的事情而讨厌你吗?你未免把我看得太轻了!” 姜晞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走过去,掀开被子一角,躺进了床铺里。 燕渡往旁边让了让,姜晞侧身躺着,这样的姿势不大占地方——他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安稳地合住了眼睛。 燕渡望着姜晞苍白的脸。 这个时候,燕渡才有些恍然地察觉到,姜晞虽然身材高大,武功也不错,但实际的年龄恐怕不到二十岁。 这张脸实在太过年轻,人却过早地承受了世间残酷而无情的风雨,强迫本该少年轻狂、恣肆快乐的年轻人早早地沉默、稳重、谨慎,岂不是这世上最令人遗憾的事情之一? 燕渡心中唏嘘,目光越来越模糊,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 清晨。 鸟雀啾喳,风和日丽。 燕渡醒来时,姜晞正在为他换药。 金疮药效用很不错,燕渡又体魄强健、内息充沛,只休息了一个晚上,便已可以起身自己行走了。 姜晞的新衣服已经用掉了一半,都做成布条给燕渡捆绑伤口了。 燕渡打算做一辈子的独行侠,却没有想到,在姜晞这里体会了一次何为事事妥帖、处处尽心,如果姜晞是个女人,恐怕燕渡已经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 姜晞收拾了铺盖,走出门去,想问这户人家要一些食物。 他刚刚踏出房门,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前头传来一些琐碎的喧嚷之声,姜晞慢慢走到边缘,远远地看过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与年轻夫妻交谈。 老人手中提着一条腊肉,一篮子鸡蛋,笑吟吟的,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因笑容而舒展开来,格外慈和温柔,絮叨着:“您们刚刚成婚,日后一定要互相扶持,日子才能过得和和美美……” 俩夫妻虽然昨晚上有了一场惊魂,但现在都各自笑着接过了送来的吃食,却不打算留老人吃饭——大约是在顾忌姜晞与燕渡。 姜晞站在墙角,平静地望着他们。 这些人的幸福无法在他心中掀起一丝波澜,也许是因为姜晞从一开始就知道,平常人的幸福永不可能属于自己。 为了不被燕渡察觉出端倪,姜晞没有刻意收敛气息。 老人知道小夫妻不打算留自己用饭,抱怨两句也就罢了,一转头,恰好瞧见了静静矗立的姜晞。 温暖而明媚的阳光下,姜晞的发眼眉睫愈发漆黑,肤色白皙到近乎半透明,稍稍去了几分阴骘的冷漠,整个人如一棵笔直的柏树,只是缄默而立,就自有一种沉静如水的独特气质。 一瞬间,老人几乎被姜晞过人的外貌所震慑。 老人愣怔片刻,恍惚回神,眉目之间流露出几分思索的神态,突然,他慈祥的面孔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快走几步,握住了姜晞的手。 “我认得你!你是林家的二郎吧?!”
第42章 姜晞静静地望着老人, 任由粗糙如树皮的手握住自己的手,脑海中闪电般划过了“此人没有武功”的念头,缓慢地眨了眨眼, 开口道:“我不是林二郎。” 老人哎哟一声,握着他的手拍了拍,语气格外笃定:“肯定是!我不会认错, 只过了十年而已,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跟你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像!” 母亲?姜晞听了这话, 不由地一怔。 他尚且非常清晰地记得,他上头还有一个哥哥,父母待他都很不错, 但究竟如何“不错”,具体的细节却忘得一干二净。 家人的脸却仿佛坠入一片迷雾, 连与他们相处的记忆都异常模糊,仿佛初冬的湖面,冰面看似坚硬稳固,实则轻轻一碰便四散粉碎了。 姜晞没有反驳,老人便说得更来劲儿,激动得眼中浮现泪花:“你母亲是村子里生得最美的女娃儿了, 以浣纱为生,后来与你父亲成婚,诞下了你跟你哥哥两个小娃儿,都生得可乖了,小时候, 我还抱过你呢!” 姜晞听了这话, 心中一点波澜也没有,好似在听陌生人的故事一般, 淡淡道:“是吗……?我已记不清了。” 老人叹息道:“你那时候还小,只八、九岁而已,你们一家人日子本过得很好,却没想到糟了老天的嫉妒!你父亲得了怪病,身子一天天虚弱下去,为了治病,家里的钱全花了,最后不得已,只好连你也卖掉……唉!” 姜晞的脑海中模糊地浮现了几个画面: 看不清脸的女人流着泪抚摸他的脸,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虚弱的男人躺在床铺上,连呼吸都很艰难,床边趴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在大哭;他被女人牵着走到一个年迈的男人面前,女人把他交给了男人,拿到了一些碎银子。 但他依然无法从中获得任何情感的链接,仿佛一切都与他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只有最后一个画面稍微清晰些——他看清了那个“买下”自己的男人,正是圣教之中已经死去了的前任七位堂主之一。 姜晞记得,他被买下之后,与一群年纪相仿的小孩子一起,被摸了身上的根骨,几乎一大半孩子都被带走了,那些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姜晞不知道,也没有再见过他们。 只有包括姜晞在内的寥寥几个小孩,进入了一个黑暗的塔楼,在里面开始学习武功、学习杀人,学成了,他们便是真正的“暗卫”了。 那段日子很累,因此,姜晞心里其实还是挺感谢将他带出阁楼的姜慈——虽然从某种角度来看,姜慈其实才是姜晞如此劳累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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