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姜晞已经确定,老人确实认识他。 原来他真的是“林二郎”。 博安城是姜晞的家乡,姜晞完全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此事太过巧合,他沉默下来,安静倾听老人的话语。 老人继续喋喋不休的说话:“后来,你父亲的病好了一些,不用日日都吃药了,你们家的生活也好了些,你哥哥林家大郎也到了能娶妻的时候了。可惜啊,突然一场天降的大火,把你家烧得干干净净,一个都没逃出来。” 喔,这个姜晞知道,这是因为他成为了正式的“暗卫”,已经完全是属于圣教的财产,因此,圣教施行了一直以来,对每一个加入圣教的“外人”都会实施的法子——“斩俗缘”。 此即为,将他的所有直系亲人,全部抹杀。 一个没有亲眷牵连的人,才是合格的暗卫,一把冷血无情的兵刃。 姜晞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每一个暗卫都知道,有时候,甚至是暗卫亲手执行自己的“斩俗缘”任务。 不过,姜晞没有亲手履行过,他只是听自己身边其他的暗卫告诉了他一声,说他们已完成了姜晞的“斩俗缘”,仅此而已。 姜晞略微眨了眨眼,安静地垂下头。 他做不出悲怆欲绝的痛苦,因此只能低下头,掩盖自己的表情与神态。 老人长长地叹息:“林二郎,你小的时候从来不跟其他孩子一起调皮捣蛋,总是安安静静的,连一只蚂蚁也舍不得踩死。先前你家树下掉了一只雏鸟,你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它长大——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姜晞思忖片刻,点了点头:“我不会总是挨饿,在冬天也时常能睡在温暖的屋子里,生病了有很厉害的医生治疗,我的主人家也对我不错。只要我不做错事受罚,平日里待我也比较亲切。” 老人放下心似地长舒一口气:“好,好,那就好。你被卖去做人的奴仆,实在很辛苦,尤其许多大户人家,都不是好相与的。你现在没事就好!你来这里是?” 姜晞:“只是路过,没几日就要走了。” 老人点点头,放下了姜晞的手,突然转身去旁边已经呆若木鸡的小夫妻那里,在他们手中放鸡蛋的篮子里抓了几个鸡蛋,塞进了姜晞的手中。 “你拿着!我也没什么能帮你的,吃几个鸡蛋补补身体吧。” 姜晞低头看着煮熟的鸡蛋,还有点冒热气,盘在掌心是温热的,手指合拢,轻声道:“多谢。” 老人摆摆手:“哪里用得着谢呢?” 突然,老人转过头去,拉着小夫妻吆喝:“你俩一定要好好待客!小时候你们还在一起玩过呢!” 小夫妻震撼又茫然,愣愣地称是,才被老人放过。 老人离开了小屋,小夫妻却对姜晞的态度大为不同了——突然发现,昨晚两个血糊糊一看就不好惹的好汉里,有一个是自家老乡,是什么感觉啊!? 姜晞自然已经忘了幼年时与小夫妻的过往,他俩似乎还记得些,但终究十年过去,彼此之间难免生疏,姜晞也懒得与任务无关的人说一些寒暄的废话,便只拿了简单的吃食,就回到了茅屋。 茅屋内,燕渡已经醒了,懒洋洋地摊开四肢躺着,看见姜晞推门而入,脸上便带了笑:“你回来了,二郎?” 姜晞知道,燕渡内力深厚,他们屋子前面说的每一句话,想必都被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但他没什么反应,仍是平静地给燕渡递了吃食:“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小西……” 燕渡看逗姜晞没什么反应,也自觉没趣儿,不说方才那话了,手上拿着吃食,一口口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你家乡在这里,要不要去看一看当初居住的旧址?” 姜晞摇头:“不必了。我也没想到会来到这里,也许是命数吧。只是我已忘了原先的一切,更没有任何惆怅思乡之情,不必在意。” 燕渡闻言,反倒皱了眉,咽下食物,看向姜晞,颇为认真道:“忘了?是怎么个忘法?” 嗯?为什么在意这个…… 姜晞一五一十地给燕渡说了他的情况。 “忘了面容,忘了过去的记忆,只记得之后的日子,心里也没什么滋味?”燕渡细细咀嚼着这番话,眉头越皱越紧,“恕我直言,小西,你去了你的主人家之后,是不是过得很苦?” 燕渡看姜晞这样年轻,又有如此不错的武功,性情还颇为沉稳,又会照顾人,若是自己跌摸滚爬、吃苦得来的,也并不奇怪。 姜晞想了想:“我不知道。” 燕渡一怔:“你不知道?” 姜晞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情绪:“也许是过得很苦吧……只是我已忘了。” 燕渡沉默下来,片刻之后,目光略带复杂地望着他,缓缓道:“小西,你知不知道,对一个人而言,愉悦的记忆保存的时间很短暂,反倒是痛苦的记忆,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姜晞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脸上露出点好奇来:“没有听过。只是……我的情况似乎不同?” 燕渡长叹一声:“是啊,这便更糟了。因为一个人若是连痛苦都无法回忆,便说明此人所经历的痛苦,已超越了人心的承受能力,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体,便会自发地遗忘与封锁那段回忆中所有的一切。” 姜晞缓缓地眨眼,对于这样的说辞,既没有感同身受的唏嘘,也没有恍然大悟的开解,只是单纯地看着燕渡。 燕渡的心逐渐沉了下去,话语哽在喉头,竟吐不出来。 ——若一个人连愉悦快乐的记忆都无法回想,就证明这个人的痛苦已经让他整个人重塑,在一次次的捶打中,变成了一颗无心的磐石,仿佛只要这样,便不会被任何苦难打倒。 不会痛苦,亦不会欢悦,犹如木石般沉静,也犹如木石般无心。 有的人遭受痛苦,会流泪悲哀,痛彻心扉,叫人看了便心生怜悯。 但有的人遭受苦难,什么都不会做,既不会抵抗,也不会挣扎,甚至不觉得自己已身处深渊地狱,只是如寻常人一般活着,接受他人赐予自己的一切,无论那是痛苦还是快乐。 这样的人,是不是可悲的? 燕渡不知道。 但燕渡已再也不想再继续说这件事,他已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在先前的时候用“二郎”的称呼跟他玩笑。 “林二郎”也许已经死在那个被父母卖掉的白日。 此时此刻,站在燕渡面前的,只是姜晞,也只有姜晞。 燕渡岔开了话题:“我们在这里歇一天,晚上的时候,我们就分道扬镳吧……”
第43章 按燕渡所想, 姜晞作为一个颇为冷漠、被卷入事端的无辜路人,遇到这样糟糕的情况,应该希望尽快脱身, 远离周遭一切是非。 如果不是燕渡伤口太深,昨晚已经昏迷不醒,睁眼时又被姜晞格外悉心地照料, 张不开嘴说出叫他离去的无情话语,恐怕燕渡早已独自一人消失在博安城了。 但今日他换好了伤药, 恢复了些许体力,人也稍微有了自保能力,便要迫不及待地离开, 省得一直与姜晞待在一起,连累了他。 “等我走之后, 你便也走吧。” 燕渡话音未落,便见姜晞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我不走。” 燕渡一怔:“为什么?” 姜晞淡淡道:“你可知道我的金疮药有多贵?它足足价值一百两银子。若你死了,我找谁去拿回这笔钱?” 燕渡沉默几秒,突然笑了,唇角扬起, 笑容之中带着犹如令冰雪笑容的温暖之意。 燕渡知道,姜晞是在担心他,因此寻了个借口,要跟他走在一起。 既然姜晞已经如此爽快,燕渡便也不再啰嗦婆妈, 心怀大畅道:“好!相逢即是有缘, 既如此,那咱们就一起, 把这博安城闹个天翻地覆吧!” 燕渡宽大灼热的手掌搭在姜晞的肩头,重重一握。 姜晞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燕渡的笑脸,他观察着燕渡的表情,唇角微微扬起一点类似的弧度,但这略微僵硬的笑脸,很快消失在他的面颊上。 ——既然已经获得了燕渡的信任,就不能再被动地故意引其注意,而是要化被动为主动,展露出自身的价值与决心,强硬地加入。 “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姜晞问。 “不着急,我们先复盘一下要做的事情。”燕渡拉着姜晞坐下,两人盘腿坐在铺着旧被子的茅草垫上。 燕渡的表情格外严肃,他一字一顿道:“小西,此事至关重要,你千万不能告诉旁人——包括你的主人。” “若主人不问起,我便不会说。”姜晞抿唇道。 “那就够了,反正此事早晚会叫江湖人知晓,只是需要一时的隐秘而已。”燕渡点点头,压低声音,“你可知当今圣上?” 姜晞:“当今圣上周承祚乃是先帝太子,二十五岁登基,改年号为‘永平’,如今登临尊位已有十年……在位期间,各地官员清廉能干,官员不是大错绝不株连亲族,多是流放三千里,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仁德之君。” 燕渡含笑:“正是如此。那你可知道,当今圣上还有一个同母的弟弟?” 姜晞想了想:“燕大哥是说……秦王周承康?我记得他刚刚及冠?” 燕渡颔首:“不错!秦王年纪比当今圣上小得多,圣上几乎拿他当儿子看,宠溺至极,又以最为繁华、距离京都最近的牧康城作为封地,还有超规格的田地与俸禄,每年新春都要召秦王回宫,一起用饭,赏赐珍宝无数。” 姜晞眨了眨眼:“莫非燕大哥要办的事情,与秦王有关……?” 燕渡叹息一声:“对!这可是个麻烦事。秦王的奶娘生了个儿子,名叫方思,他在前些日子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地官员遍查无果,我也只查到,他的消失跟贩人的‘蛇头’有关。” 姜晞听得有些糊涂,他本能察觉到燕渡并没有说出实情,只是半真半假的话语而已,一定隐藏了什么,却故作不知,问道:“蛇头拐走了秦王奶娘的儿子?看来秦王与奶娘关系很好……” 燕渡苦笑:“是啊,是很好,因此秦王委托了我来寻找此人——毕竟欢喜门的创立者就是一位朝廷的藩王,总有些恩情在,彼此之间的联系也深一些。” 姜晞记得,“欢喜门”确实是一位朝廷的郡王做创立。 此人乃是周怀康的儿子,但从小厌恶朝堂的尔虞我诈,勤练武艺,终成一代高手。 建立欢喜门之后,此人并未多么认真专注地经营,后续代代掌门,也并非皇室中人,而是欢喜门中各处聚集的优秀弟子。 但有这么一层关系,欢喜门终究与其他江湖门派不同了。 偶尔有些时候,欢喜门会替朝廷办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朝廷也默认了他们所居的地方缴税少三层,算作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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