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做什么?去找‘蛇头’,逼问出方思的下落……?”姜晞问。 燕渡将一大块饼子塞进嘴里,神色略微有些闪躲尴尬,声音含糊:“不必,‘蛇头’已经死了。不过这也无妨,我知道方思在什么地方。” 姜晞略微偏着头看燕渡,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显出一丝迷茫。 “正好我现在身体不佳,若想亲自救他出来,也要费一番功夫。”燕渡朝姜晞眨眨左眼,微笑道,“好在你来帮我,那我便能偷懒继续躲着休息,舒舒服服地躺着,等你救人回来了!” 姜晞一怔,听燕渡这话,似乎是不打算自己行动,而准备只依靠他一个人了。 燕渡咽下食物,笑道:“怎么样?行不行?” 姜晞点头:“行。” 燕渡笑意扩大,眉眼弯起,搭着姜晞的肩膀,告诉了他一个地址:“你去此处,一定要动静小一点,免得惊扰了旁人。去了之后,便能找到方思了!” “找到方思之后呢?”姜晞问。 “之后?”燕渡一笑,“自然是将方思送到官府去,暂时把他护着。等博安城里的骚乱减轻,由官府中人护送,他自己就能回去了。” 姜晞沉默下来,不是因为事情太困难,而是因为事情太简单。 燕渡一路跨越数个城池,捣毁无数贩人的据点,动静其实不算小,也许其他人没有查到燕渡与“百禄门”的特殊关系,但想必有点势力的人都知道,他此行的目的。 为了找一个人,燕渡如此大张旗鼓,没有特地隐藏自己,也没有真的喧嚷到人尽皆知,只是按照他一贯光明磊落的作风,蛮横地杀到博安城。 仔细想想,这样的行径,难道不令人奇怪? 万一“蛇头”被燕渡追杀得咬牙切齿,一怒之下,脑子发昏,直接杀了方思,燕渡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姜晞一个字都没有说。 ——既然燕渡让他做,那他就去做。 燕渡笑眯眯地看着他,语气颇为温和:“怎么样,可以劳烦你吗,小西?” 姜晞微微点头:“好。” 燕渡躺下来,继续闭上眼调息,声音懒懒散散:“等到今日夜晚子时,你就可以行动了。在那之前,我先睡一觉,真累啊……” 姜晞坐在燕渡的身边,静静望着他的睡颜。 燕渡眼下乌青,脸色发白,嘴唇也无甚血色,颊边胡茬长了一些,头发也乱糟糟的,饶是如此,他的五官硬朗,轮廓深邃,看起来依然极富英雄气概,几乎是孩子们脑海中勾勒出最符合“大侠”外貌的面孔。 但大侠也是人,也有人的七情六欲,也会说谎、算计和隐瞒。 没关系,燕渡不想说,姜晞就不问。 他会自己去探。 …… 夜晚,子时。 万籁俱寂,一切都沉入了睡梦之中,燕渡慢慢地站起身,亲手为姜晞整理了衣襟,望着姜晞沉静的双眼,欣慰笑道:“去吧,小西。一路小心。” 燕渡把姜晞轻轻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后背,像是安慰一个因恐惧而流泪的孩子,不带任何情|欲的色彩。 这出乎了姜晞的预料,他有些愣怔地慢慢伸出手,回抱一下,感受到温暖的体温。 “燕大哥,我走了。” 姜晞轻轻挣开燕渡的怀抱,一步步踏出了屋子,运起轻功,身影逐渐融入了无边的黑夜之中。 燕渡目送他的远去。 夜色如墨。 姜晞离开村子,在黑夜中前行了许久,突然在一棵树旁降下身形,抬头望向树梢,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羽毛的鸟儿,正安静地停立。 姜晞做出呼唤鸟儿的奇特手势,弯曲的手指勾连在一起,食指与中指环绕出半圆。 鸟儿立刻扑腾翅膀飞下枝头,但却在姜晞的头顶盘旋了一圈,并未直接落在姜晞的手腕上,而是朝黑暗中的另一个方向飞去。 姜晞知道,这是有人在等自己。 他跟上鸟儿,轻盈如一片羽毛,很快来到一处义庄。 几口半开的棺材露出质感廉价的纸衣一角,零散地摆放在一旁,几个卷起的草席缝隙中露出的死灰色手脚,难闻的阴冷味道夹杂一丝挥之不去的腐臭,令人鼻腔发痒。 黑羽鸟儿落在了其中一口棺材上,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 “姜晞来了,姜晞来了!快接客!” 棺材盖缓缓挪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闷摩擦声,一个穿着鲜亮纸衣服、躺在棺材里的人,突然起了上半身。 他的面色比姜晞更惨白,脸上涂抹着大红色的胭脂,手里还捧着一叠纸做的金元宝,转头看向姜晞时,身体并不动,只有脖子一格一格地扭转。 “呼”的一声,棺材周围逐渐漂浮起一朵一朵的幽绿色火焰,围绕着穿纸衣服的人,不停地浮动旋转,照亮了他没有光彩的死灰色眼睛。 棺材里的人嘴唇一动不动,却有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幽冷地扩散: “你、来、了。”
第44章 暗夜, 义庄,棺中人。 这诡异而可怕的一幕,足以令任何人脚底生凉。 但姜晞立在原地, 好像突然变成了瞎子,眼里看不见任何诡异之景,只是略作颔首, 语态恭敬地回应: “贺堂主,我来了……劳您久侯。” ——贺璞玉, 圣教七位堂主之一,有“半死不活”的江湖绰号。 贺璞玉擅长饲养各类飞禽走兽,以动物代替人来做事, 只要使用他所创作的奇特手势,再加上那些动物的嗅觉灵敏, 智力也不低,能认出人的面孔气味,两厢交叉之下,便可以得到奇异的辅助。 动物总比人隐匿得更深,也更不惹人怀疑,因此, 在姜晞来到博安城外,做准备的那段时间,他的准备之一便是联络贺璞玉。 贺璞玉青紫色的嘴唇一颤也不颤,眼珠漠然盯住姜晞,从没有眨动过一次, 幽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什、么、事?” 这次, 是姜晞第一次见到贺璞玉。 他知道,若非是因为他是教主身边的亲信, 贺璞玉是绝不会被一张字条就叫出来的。 虽是头一回见,姜晞却已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死人般的外表下,有一颗异常紧绷的心。 贺堂主之所以待在这里,没有下属,也没有侍从,不好金银珠宝,更不喜欢美色与权势,只因为他喜欢动物更甚于人……这样也挺好。 姜晞其实能够感同身受。 哪怕他可以很快地了解一个人,也不乐意总是见人,与人说话实在太累。 姜晞尽快说出自己的诉求:“请贺堂主寻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戴上易|容|面|具,帮我去救一个人出来,将他放在官府便好……” 他说出了燕渡告诉自己的、方思所在的那处地址。 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摸出一张夹在银票之中,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捏在手指之间,高高举起。 并非走上前,将东西递出,而是保持距离,等待鸟儿来领。 漆黑羽毛的鸟儿展翅落在姜晞腕子上,咬住面具,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姜晞的手掌,才飞回贺璞玉的棺材盖上。 人皮面具从鸟嘴中落在了贺璞玉的掌心。 贺璞玉缓缓展开面具,动作总是一格一格的僵硬,更像一只死而复生的僵尸。 “是、你、的?” 姜晞点头:“不错,这人皮面具确实是‘菊’天王仿照我的脸制成的……虽然时间紧迫,细节有些怪异,但稍作伪装遮掩,黑夜之中,也瞧不出来。” ——居浩渺做这张面具时,本不乐意,却因为姜晞扯着教主的虎皮,而不得不骂骂咧咧地做,一边以最快速度麻利地做,一边冷若冰霜地瞪着姜晞。 贺璞玉沉默几秒,空气几欲凝滞,片刻之后,他才又缓缓道: “人、缘、好。” 姜晞毫无困难地理解了贺璞玉的意思,谦虚道:“是各位圣教堂主、天王太过抬爱,实在是托了教主的福……” 贺璞玉将面具盖在了自己的脸上,努力地揉搓着,想要将他弄得平整,服帖在皮肉之上。 但他似乎手法太过生疏,因此手指努力地摆弄了许久,也没有将面具之间的褶皱与空隙抚平,颇有些手忙脚乱。 姜晞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贺璞玉会随意找个人替代,没有想到,贺璞玉打算自己来。 他静静站在原地,看着贺璞玉努力。 黑羽毛的鸟儿嘎嘎笑着:“好傻!好傻!” 贺璞玉不再扒拉脸上的面具,幽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帮、我。” 只是这一次,声音的间隔之间,似乎有所踌躇,不大好意思。 “失礼了。”姜晞应一声,缓步走上前,每一步都走得很稳,让贺璞玉做好充分面对他的准备,双脚停在棺材旁,朝贺璞玉的脸缓缓伸出手。 冰冷的指尖触及同样冰冷的面颊。 贺璞玉闭上眼,不肯面对姜晞的视线,姜晞也安静而快速地抚弄着面具之间的缝隙,一点点将它贴合在贺璞玉的脸上。 走近之后,姜晞才看见,贺璞玉长得其实很俊俏,精细的眉眼,圆肥的嘴唇,脸蛋也是圆的,却有个尖下巴,又秀气,又可爱,是一张看起来年纪很小的脸。 俊俏秀气的圆脸很快被揉捏成姜晞的锋锐与冷峻。 做完自己的事,姜晞便又一步一步后退,回到了他原来站立的位置,远远地离开了贺璞玉。 贺璞玉睁开眼,看见默然矗立的姜晞,紧绷的心竟然轻微的放松了一点。 “你、走、吧。” 贺璞玉说完,又缓缓地躺回了棺材中。 姜晞知道,贺璞玉这样的人,一定会很快地做事,因为他们害怕事情追在自己的身后,但他们却不喜欢被人看着做事,一定要独自去做才能做好。 因此,他没有任何犹豫地离开了,临走前,还向贺璞玉道了谢。 姜晞走后,静悄悄的义庄之中,鬼火一朵一朵飞起,贺璞玉又缓缓地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他抚摸着自己脸上的面具,想起长身玉立的姜晞安静投来视线的模样,两片嘴唇终于慢慢张开,喉结滚动,发出了极其嘶哑嘲哳的难听嗓音,一如他以腹语说话般顿挫有致: “真、好、看。” …… 姜晞回到村子时,只过了不到两盏茶的时间。 他静静落在屋子边,极目远眺,运足耳力,果不其然,燕渡已经离开了。 他睡过的旧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放着一封信,大约是借了这户农家小夫妻的纸笔,信纸粗糙廉价,墨水晕染气味刺鼻,末尾“燕渡留”中的“渡”字,都晕染得与“留”下的“田”字融为一体了。 姜晞一目十行,速读此信。 「展信佳。」 「小西吾弟,就此别过。江湖路远,山高水长,终有相逢之时。与你相识,乃我此生之幸。非是不信你,只是兹事体大,我一人不能决定,下回见了,请你喝酒赔罪。愿尔康强好眠食,百年欢乐未渠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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