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思忖片刻,问: “你为什么想去?” 江年的目光变得异常坚定。江行想,这个决定应该是江年深思熟虑,斟酌许久才开口的,断不可能是心血来潮。 如此,就更要问一问,究竟是为什么了。 江年道: “我在京中生活许久,自认帮不上什么忙。若能去边关为国效力,哪怕杀几个敌人,也算是个有用之人。” 江行沉默了。 江年跟着他的这些日子里,江行一向很少管束他,请个私塾先生教着即可。至于学成什么样,考了什么功名,他一向不关心。 因为家里已经不需要江年出去挣功名了。这孩子心思单纯,哪里玩得过那群老狐狸? 私心里,江年有用没用都无所谓,哪怕就是个饭桶,江行也照样养得起。 只要这些弟弟妹妹平安喜乐,他这个做哥哥的便尽到了自己的本分。 江行这种时候才认真打量起了江年,问: “你真的想去?” 时鸣“啧”了一声: “你不会真想让他跟我去吧?我不同意。刀剑不长眼,万一伤哪碰哪,我怎么同你交代?” 江行没说话,直直看向江年,等他给一个答复。果然,江年愈发坚定: “哥哥,我要去。生死有命,就算有去无回,我也不后悔。” 时鸣一时失语,这时候才认真审视了江年一番,想,这次可能不是闹着玩的。 江行觉得头有点大。但既然孩子铁了心地要去,他一向不是什么刻板的家长,要去便去吧。 历练一番也是好事。 时鸣观江行表情,哪里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既然江行已经决定了,他自己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时鸣叹气: “罢了。那几日后,你就和我一同去吧。” 江年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一叠声说了一句: “多谢殿下!” 便头也不回地跑去收拾东西了。 待人走后,江行瞥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 “阿鸣不会怪我吧?” 时鸣看他这副窝囊样,又有些想笑: “方才那副神气劲儿呢,江大人?” 江行缩了缩脖子,没说话。 时鸣道: “无妨的,我一定全须全尾地给他带回来。” “你也要好好回来。” 江行如是说。 在京中淹留了几天,时鸣马不停蹄,带着虎符北上御敌去了。 又待了几个月,冬雪悄悄融化。江行照常下朝,行在京城大道上,一位衣衫褴褛的人拦住了他的马车。 江行下车查看,就见这人蓬头垢面,看不清本来仪容,是以江行乍一被拦,心中大惊,不知为何。 不等他反应过来,一众大理寺装束的官兵跟上前,其中一位恶狠狠踹了那人一脚,啐道: “不长眼的东西,谁准你在路上乱窜?冲撞了贵人,你担待得起吗?” 江行摸不着头脑: “这是怎么回事?” 那官兵很快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其变脸速度之快,令江行叹为观止: “大人,这位是大理寺新来的罪犯,没看好,给跑出来了。无意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息怒。” 江行心说我看起来像发怒的样子吗? 他没想到好好的,大理寺关个人也能跑出来。之前在时鸣治下,可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果真换了一个长官,什么都不一样了。江行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 “罢了,押回去罢。” 岂料方才一直不吭声的犯人趴在地上,伸手死死攥住了江行的下摆,在官服上留下了一道精致的灰。 那人似乎久未进食,加上浑身上下血淋淋的伤口,说话既沙哑得要命,也没有力气。粗粝的嗓音传进耳朵里,着实不太好听。 那人说: “大人救我!我是被冤枉的!” 所有进去的人都会这么说。虽是如此,这人胆子倒大,江行仍然起了兴趣,令一众官兵收手,自个儿先蹲下来。他饶有兴致道: “要本官帮你?” 那人抬眼,大逆不道地往上攥住了江行的衣袖,浑浊的眼珠定定看了江行半晌,忽地流出两行泪来。 泪水清澈,在泥灰血水染得看不出本来面貌的脸上,留下了很明显的印记。 那人只说了两个字: “江行。” 官兵呵斥: “贵人的名讳,岂是你能随意唤的!让你逃了一次,竟生出这么多事端,早该处置了!” 江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直觉此事不简单,不禁严肃起来。制止了官兵的动作,他不嫌脏,轻轻握住了对方已然皮开肉绽的手: “你知道我的名字?你是何人?” 那人涕泗横流: “是我啊,我是徐樵。” 江行大为震撼,忙抬起他的脸端详许久,这才依稀将面前这人与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联系起来。 可……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再见此刻徐樵浑身伤痕累累,江行不免心痛: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走,跟我回去。” 江行要拉人起来,不料官兵先不同意了: “大人,这位是从岭南来的要犯,据说杀了人。您贸然接走,恐怕不合适。” 江行这回是真怒了: “重刑之下必多冤狱!你们可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人就是他杀的?若没有,又为何上这么重的刑?人,我带走了。” “也烦请转告你们太子殿下一声,叫他好生查查。查仔细了,欢迎再来我这儿接人。若没有证据,我看谁敢动他!” 在场众人皆是被他震得齐齐一惊。官兵们面面相觑许久,待反应过来时,徐樵已被江行带上了马车。 江府不远,江行还未来得及好好叙旧,马车便已到了。江舟摇见江行扶了个浑身是血的人回来,惊骇道: “哥,这是怎么回事?” 江行把徐樵交给了下人好生照顾,回头答江舟摇: “这是你徐樵哥哥,路上遇见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会儿再问问吧。” 江府下人动作很快。不一会儿,收拾妥当的徐樵被带进了书房内,有伤的地方悉数涂了药,好生包裹起来。就是精神看着仍然恹恹的,没什么活力。 徐樵坐定,悄悄打量了一番四周的装饰,有些局促不安。
第108章 旧友相见今非昨(二) 江行想伸手碰他, 他却怯懦一般缩了回去,口中喊: “……大人。” 江行心里不是滋味。 “一别数年,怎么同我生疏了?”江行叹气, “不必拘束。你从前不还说, 我妹妹就是你妹妹吗?我家,也是你家呀。” 徐樵一震, 眼中不自觉流出泪来。他伸手去抹, 可越抹越多,沾了满手仍然不消停。 江行轻拍他的背: “不哭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我说说?” 徐樵将将止住眼泪,恨恨道: “我没有杀人, 我是被冤枉的。”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季明德?他自己做了一点生意,生活艰难。我想着到底没什么深仇大恨,于是时不时去光顾他家的生意。” “我才是做错了!他以为我在羞辱他,气不过, 在我买他家东西时对我突然发难。为了自保,我只好着急忙慌往外跑。” “结果我身体一侧,他手上的东西没拿稳, 砸到我身后去了。而身后,就是他那上了年纪的母亲。” “他母亲被他失手杀死,他却要倒打一耙,说人是我杀的。新任知县不分黑白,为了政绩,非说过错在我,要判我斩首。” “我家再怎么富裕, 究竟只是商,如何跟官斗?斩首不是什么小刑罚。我一路被提到京城, 在大理寺候审。” 江行咬牙: “……这么久过去,没想到他还是那个德行。然后呢?” “然后我想到了你。”徐樵眼神游离, “听说你在京城做官。我就趁着他们不注意,专门等在下朝的路上,想着就算遇不到你,也能遇上其他的大人,或者再不济,把事情闹到陛下耳中也行。没想到,真的让我碰到你了。” “大理寺不知是谁管的。我进大理寺之后,各种刑罚不说全受了个遍,至少一半是有的。但我没有杀人,没有就是没有,他们想屈打成招,我不会如他们的愿。” 江行想起如今大理寺的长官,不免叹气: “若在从前,大理寺还是阿鸣管辖,我想救你再容易不过。但如今大不一样了。” 徐樵瞳孔放大,惊得几乎失声: “时鸣?!他究竟是什么人,怎么领了大理寺的官职?” 江行道: “你久居岭南,很多消息我也没有同你说。他是陛下失散已久的……兄弟,如今旁人称他一句晋王殿下。由于是先帝幼子,叫一声小殿下也使得。” 徐樵喃喃: “你真是吃了好大一口软饭。” “从前大理寺是他在管。凭我和他的关系,让你全身而退不难。” 说到这儿,江行眉宇间也染上了一丝愁容, “但如今,大理寺长官是太子殿下。若平素没什么交情,我去说说情,凭我如今的地位,想来对方不会不给我这个薄面。” “但坏就坏在,他与我从前……有些交情。只不过如今分道扬镳,我要登门求情,他不一定肯。” 徐樵敛下眉眼,道: “无妨的。你若实在不便,我找旁的法子就是。” 江行心中针扎一样疼。 从前两人一起,可谓恰同学少年,彼此之间从来不会存在什么隔阂与疏远。即使当时两人条件差了点儿,徐樵也断没有什么瞧不起的意思,更不会对他的麻烦坐视不管。 他也一样。如今徐樵求到了自己跟前,再怎么困难,江行也要为他周旋。 江行道: “我若不想帮你,早在你拦住我去路时,我就不会管你了。这事儿有些困难,但我一定竭尽全力。” 徐樵这下才找回了一些往昔交好的实感。得了这句话,久违的苦闷与伤痛似悄然不见,徐樵热泪盈眶: “江行,等一切事毕,我还想再吃一口你做的饭。” 江行: “……倒也不必如此。” 说话间,江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李玠带了零星几位官兵,也没叫人通报,自己径直走了进来。 官兵被留在门外,李玠姿态从容,面上却是压抑不住的怒气。再见江行与徐樵二人,他不冷不热开口刺道: “师弟真是好心肠。” 江行心道不好,忙把徐樵往里间藏,低声吩咐道: “你先躲起来,我来对付他。” 徐樵还没走几步,李玠先出声制止: “站住。” 眼看李玠要对徐樵发难,江行忙唤: “师兄!人是我带回来的,有什么话,同我说便可。” 李玠怒极反笑: “行啊,本宫倒要看看,你究竟要怎么保这个潜逃的罪犯。” 江行看着徐樵离开,心下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将李玠请进屋内,江行与他面对面: “师兄,此案有冤情,他是无辜的。” 李玠仔细端详着江行,蓦地笑了: “每一个进了大理寺的人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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