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如芒在背,江行微不可察地挺直了身体,不卑不亢地跪在下首,听着自己动如擂鼓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 承元帝没有说话,将珠串换了一只手拿,漫不经心道: “江爱卿,你似乎很紧张。” 江行还未说话,承元帝又道: “朕记得,你如今也二十有六了。朕知你为国为民,可到这个年纪还不娶亲,属实有些不太寻常。” “京中谣言捕风捉影,有时候非常难听。朕现在觉得,有些谣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江行不知此话何意,咬了咬牙,豁出去一般: “诚如谣言所说,臣身有隐疾,这才迟迟未娶亲。” 承元帝笑了: “朕观你不像身有隐疾,倒像早有了可心的人。让朕猜猜,是晋王?” 江行一时震惊,久久没说出话来。 他与时鸣在外一向装作不熟,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承元帝看到他竭力思考的表情,心下了然,也不瞒他: “朕早就察觉了。” “阿鸣从前在岭南,而你也身处岭南。你的恩师与阿鸣关系匪浅,你们不大可能没打过照面。” “再者,两年前你递上来告发燕王的折子,朕不认为你有本事能查这么仔细,倒更像是阿鸣做的。” “原本朕只是怀疑。但如今观你反应,这才确定。所以其实,从前京中人盛传的青梅竹马,其实是阿鸣?” 事已至此,江行不敢隐瞒,只好叩首: “……臣罪该万死。” 承元帝睨他一眼,叫他起来,调侃道: “行了,恕你无罪。自阿鸣走后,你倒是锋芒毕露,不藏拙了。” 江行眼观鼻鼻观心,唯有沉默。 承元帝目色一沉,道: “可北上行军一事,实在没有更好的人选。” 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江行暗下决心,道: “陛下,臣愿一同随军。” 承元帝“啧”了一声: “你一个文官,瞎凑什么热闹?朕知你心急,但这不过是一场小战役。你不去,他尚没有后顾之忧;你一去,他还得分心照看你,这是何必?” 江行: “……” 他好像也没有很拖后腿吧? 这话说得急,承元帝又捂着嘴,似要将肺都咳出来。咳完了,他顺了半天的气,这才缓和一些。 江行闻着殿内的龙涎香,只觉头晕目眩,想,就算是小战役,他又怎么可能放下心来? 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阿鸣一向养尊处优,别说受伤,就是长了冻疮,江行都要心疼很久。 两年前那是知道江南富庶,又有老师照看,江行才稍微放下心来,不吵不闹地任他离开。 可如今要去那种苦寒之地吃风雪,说一千道一万,江行也巴不得自己替他去了才好。 承元帝分心瞧他,见江行失魂落魄,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颇感糟心。 “行了,此事已定,”承元帝捏了捏眉心, “朕已修书一封,送往江南。估计不出十日,他便会北上带兵。” 江行按下焦躁,道: “是。” 书信不能尽意。江行的肥鸽早已没法再飞,另一只雪白的信鸽却顺着冬日麻雀的队伍,飞进了东宫。 李玠取下来信,眉头紧锁: “陛下要让晋王带兵?可他不是瞎子么,如何带兵?” “据说,小殿下半年前在江南寻到了一位民间神医,调养过后,眼睛已然大好了。” 堂下,宋达睿低眉顺眼道。 李玠不动声色地扫了宋达睿一眼,似在思考这话的真实性。 自时鸣走后,宋达睿这厮见没了靠山,墙头草一般倒向了自己这边。 李玠见这人贼眉鼠眼,本无意收留。只是…… 宋达睿口口声声说知道时鸣的私隐,仔细一问,原来时鸣和江行一事,这宋达睿竟然猜到了八成。 这事李玠早就知晓。不过,看江行二人平日里佯装不熟,李玠只以为他们要掩人耳目,无关紧要的人自然不知。 但既然宋达睿知晓,那……其余的事情,这人是否也知晓呢? 为了这个,李玠只当养了个没什么用的下属。能透点消息最好,不能也无所谓。 可没想到如今,宋达睿竟然真的说出了点东西来。 晋王的眼睛已经好了…… 李玠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恐慌。 陛下遍寻名医不得,怎么到了江南,就有什么所谓名医了? 真荒唐。多少久负盛名的大夫见了都摇头,李玠就不信,真的有人能把时鸣的眼睛医好。 李玠看向一旁堆积成山的信件,有些心烦。 那些信件并不是寄给他的,而是他在途中偷偷拦截,收在府中。 里面多的是江行写给时鸣的信,个中缱绻情意,是李玠无论如何也没有见过的江行。 而还有一部分,则是时鸣给江行的回信。不过,许是发觉了有人在拦截,时鸣寄出的信件越来越少,最近甚至没有了。 ……李玠根本不怀疑,时鸣会发现自己拦截信件一事。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意时鸣是否发现。 虽然这并非君子所为,但李玠不得不承认,既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摸上江行那些或开心,或撒娇,或伤感的字迹,李玠想,自己可能是疯了。 对了…… 李玠灵光乍现,同下人吩咐道: “备车,本宫去趟江府。” 当日两人不算决裂,但也有好久没有往来。江行听下人通报李玠来访,先是惊讶,后又是疑惑:师兄来干什么? 李玠被迎入江府,看着周围低调温暖的摆设,他深吸了一口气。 江行招呼他坐下: “师兄怎么想起来寻我?” 李玠看向江行的脸,心想,师弟确实大不一样了。 更沉稳了。 他从前总希望师弟稳重一些,不要那么单纯;可如今真的依照他的想法,努力加官进爵,两人关系却不复往昔。 李玠道: “听闻晋王最近要往北方去。” 江行清浅的笑意淡了些许,道: “正是,陛下同我说过了。” 李玠: “可,他……他看不见。他现在能看见了,对吧。” 江行默了默,道: “江南有名医。有了医缘,自然能妙手回春。” 李玠摇了摇头,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什么妙手回春,当然是假的。 江行装傻: “我不知道。师兄,你今日有些奇怪。” “奇怪的不是我。” 李玠步步紧逼,干脆坦白了, “是系统,对吧。你说过的,你有这样一个金手指。” “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人能医好他的眼睛,除非你用系统。” 看到李玠疯狂的眸色,江行心底涌起一阵难过。 何止是他变了,师兄也变了。 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样子。江行想,这京城实在是一座精致华美的牢笼,圈住了所有希望仕途显达、所有对权力有所渴望的人。 江行叹气: “师兄既已明晓,又何必来问我呢。” 外面风雪肆虐,在炭火烧得很足的温暖屋子里,李玠遍体生寒。 身体的凉,多烤火多取暖,自然有办法解决。心底的凉,就不是烤火能解决得了的。 李玠咬牙: “江行,你真是好样的。” 江行道: “为爱人献上绵薄之力,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李玠见他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心知不论再怎么做,也没法挽回了。他干脆破罐子破摔: “是吗?我倒不觉得他有多爱你。近日他鲜有来信吧?” 江行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李玠继续往他心口扎刀子: “京城与江南虽然不远,但来回奔波,也要耗费一些时日。你又如何得知,那人在江南没有乐不思蜀呢?” “那地方出了名的和美富足,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他多少也算个闲散王爷,富贵闲人,平日无事,江行,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四处狎玩?” “莫说扬州瘦马,单论那地方的文人,就惯会在家中豢养娈童。他久久不给你来信,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江行捏紧了茶杯: “……师兄,请你尊重他。” 李玠话语刻薄: “师弟,你是情深一片,也不知对方领不领情。”
第106章 暗辞隐喻久相见 江行忍无可忍: “师兄!” 李玠寸步不让: “师弟, 别再执迷不悟了。” 其实,李玠心中清楚,时鸣不会做那些事情, 更不会豢养娈童。写信少了, 无非是警惕有人窃取信件,从来没有移情别恋的意思。 但, 李玠同样明白, 江行却并不知情。 江行看着李玠,话语中带了些冷意: “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再清楚不过。师兄此次来,若只想同我说这些, 那还是请回吧。” 李玠话里意有所指: “师弟,希望你真心一片,不错付他人。” 江行面不改色: “是否错付,还用不着师兄来说。” 李玠没多停留。在他走后, 江行忍不住翻出了时鸣寄给他的信。 信纸已然变得陈旧,边缘微微泛黄,字迹却是很清晰的。 江行摩挲着纸张, 忍不住想:阿鸣此刻究竟在做什么? 无处诉说的思念在他体内来回冲撞,江行倒不至于相信李玠的话,对时鸣起疑心;但杳无音信实在有些不正常。 正思考着,一位老熟人偷偷摸摸地进了江府,来寻江行。 “哎,有好消息。” 宋正假借贩夫走卒之名混进了江府,趁着下人不注意的工夫里摸到了江行处。 江行见他鬼鬼祟祟, 惊讶道: “你若想来,让下人通报一声就是, 为什么如此掩人耳目?” 宋正一屁|股坐下,大灌了一口茶,却被烫得吱哇乱叫。他晾了晾舌头: “不知道啊,你们这些大人传递消息,不都很隐蔽吗?我混都混进来了,不好再走一次吧。” 江行默默收起时鸣的陈年老信,道: “……你方才说什么好消息?” 宋正一拍大腿,从怀里摸出了一本话本子: “你看看这个。我爹特意交给我的,说全天下只此一本,让我带来给你。” 什么话本子全天下只此一本……还有,他们父子俩的关系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宋正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 “是他自己要来找我的,我还觉得奇怪呢,他居然不找我要钱了!” 江行笑笑,接过话本子,翻开第一页,赫然就是“南溪斋主人”的签名。再往后翻,不同于印刷的字迹,这一本原是作者的手稿。 宋正道: “怎么样?” 江行陷入沉思。 南溪斋主人,就是玉竹。当日阿鸣走后,她一同跟去了封地。 按照时鸣的性格,东西自然不是轻易给的。若给,那必有深意。 宋正话里提到,这手稿是宋达睿交给他的,而宋达睿如今在大理寺当差,大理寺在时鸣走后早已成了李玠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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