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骑着马慢悠悠踱到谢玉折身旁, 垂眸看到一桌子好菜,顿时亮了眼睛, 一拉缰绳翻身下马。 “一回来就能吃饭了?” 谢玉折“嗯”了声,把早已备好的另一份碗筷递给他,柳闲拿起筷子后好不害臊地直击清蒸鱼,竖了个大拇指:“好吃。” 好吃?谢玉折有些不可置信,于是又夹了一块,鱼肉细嫩鲜香,的确美味,原来是他刚才的味觉出了短暂的问题。 二人一起吃着午饭,等桌上再也找不到一块肉的时候,柳闲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子:“多谢款待,我有回礼。” 谢玉折早早地就放下了筷子,正饮茶漱口,闻言他不解地歪了歪头:“?” 柳闲言简意赅道;“待会儿我带你去找沈高峯。” 沈高峯……好耳熟的名字,是谁来着? “咳咳咳咳咳!”反应过来的谢玉折差点被这口茶呛散架,他脸上都憋出了红晕,说不出话来他只好迅速伸手硬拉住柳闲的衣袖,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弑君是千古罪名。” 柳闲斜睨着他:“只是见见他而已。在你心里,我是成天要打要杀的莽夫吗?” “知道你受了伤走不动路,我连马都找来了。”他招呼了声正低头吃草的“汗血宝马”: “这是我刚在集市里牵回来的马,好看吧?” 谢玉折摇头:“皇宫内不可骑马。” 柳闲微笑说:“我要骑。” 谢玉折迅速妥协了,他知道柳闲想做的事情他拦不住。 “你买马的钱是从……?”他明明记得他身上没有钱。 “随便从兜里翻出来了个仙器,正好就换了。” “浪费。”谢玉折斩钉截铁地答。这么多年他见过不少好马,却连仙器的声都没听过,而柳闲却为了一匹集市上的马,用了一个仙器! 此刻马贩子已经早早收了摊,跑到客栈里直接要了个天字房,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骨伞,打开合上试了许多次,满脸都是亢奋的笑意。 那傻大个儿给了他一个仙器!他这辈子都不用再卖马了。 可又想到柳闲是他遇到过最奇异的人,谢玉折试探性地问:“你有很多仙器吗?” 柳闲笑着伸出食指摇了摇,语调上下摇摆像是在哼歌一样:“只~有~那~一~个~哦~” “咳咳咳咳!” 刚含进嘴的一口茶又被谢玉折咳了出来,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喘了好半晌。 这里可是将军府啊!或许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马! 而柳闲把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宝贝拿去换了一匹马? 他面无表情地抹去了嘴角的水渍,一面擦干了心里刚滴出来的血,冷声道:“下次要买东西,带着我的钱袋去。” 柳闲十分为难地说:“可是你与我非亲非故,只是相逢一场,我怎么好意思用你的钱呢。” “……”谢玉折记得,这句话是他在刚遇到柳闲时对他说的,他无法反驳,只能回之以沉默。 思索片刻后,他灵光乍现:“可先前团圆夜时,在集市上,你说你是我的兄长。” 他痛心疾首地给柳闲倒了杯茶,抬眸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哥哥,下次买东西的时候,带着我的钱袋子去吧。” 换柳闲沉默了。 * 二人打马入了皇宫,在皇城门口,两个守卫修士掐着诀将他们拦住:“来者何人?宫内不得骑马!” “臣谢玉折……”谢玉折正试图下马走近,出示自己的通行令,但他气血虚弱腿软无力,还没下来,却发现那两人连看都没看他。 而柳闲还不紧不慢地高坐在马上,手里晃悠着一张他只在画上见过的令牌。 宫门口数人的眼神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那张造型奇特的令牌上,他们想跪地却被一道力轻轻托住,只好朗声道:“参见陛下。” 宫门开了。 “不必对我行礼。” 柳闲笑说着,双腿一夹马肚子就往前跑了老远,回头挑衅地朝谢玉折晃了晃手上的令牌,谢玉折忙不迭追赶,可他现在就像被雷劈了似的,嘴角难以自持地微颤。 柳闲手上的令牌叫御行令,见此物如见天子,去任何地方都通行无阻。 宫内石柱高耸,日光被红墙绿瓦吸收,二人在宫里驰骋,却没有人妨碍他们。 即使在这种森严冷酷的地方,柳闲也闲适得很。他缓下步伐,闻香看花,谢玉折找准机会问:“御行令多年来从无人受封,为什么你会有?” 众所周知这只是个挂在鱼钩上吃不到的饵,可柳闲竟然有! 柳闲正欣赏方正天空上的云卷云舒,回答得敷衍却诚恳:“沈高峯想给我啊。” 青衣打马过,柳闲领着他一路走到了御书房。 马身很高,谢玉折想下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柳闲已经翻身跨下。 他站定后拂去了青衣上的褶皱,仰头看着马背上的他。冬日鲜少的日辉恰巧落在了柳闲的脸上,他伸手对他做出邀请的手势,笑盈盈道: “请小将军下马。” 谢玉折知道有很多种从马背上下来的方法:跨下来、跳下来、被打下来、掉下来。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还能被一双有力的手有力稳稳牵下来。从没有人教过他,他却顿悟了莲塘动人的清乐。 门口的小太监早已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门,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突然闻到陌生的血腥气,谢玉折才发现一直有个浑身是伤的男人跟着他们。 不过这个男人没有发出恼人的声音,看起来没有敌意,甚至对他们有些避之不及,所以他一直没在意。 是柳闲带来的人吗?他带他做什么? 这个人眼角还有未干涸的血痕,右手用纱布缠成了一个粽子,面目全非不成人样,谢玉折已经完全认不出来,其实这就是钳断他的手的人。 应翰池小心翼翼地跟在柳兰亭身后,连棵草都不敢踩,生怕发出了吵人的声音。 在野外坏了眼珠,他只好蒙住眼睛,视野里明明只剩了一片模糊的黑,但却又能看清外物,只是这样的感知非常奇怪。 一定又是柳兰亭搞的鬼!又要弄瞎他又要让他能看见,难道是弱者的恐惧会让他很爽吗?他愤恨地想,但已经不敢再开口了,毕竟那个人下手是完全只凭好恶的。 进房门后,经过一个拐角,便能看到正在文书的天子。谢玉折撩起衣袍正欲行大礼,一股气却强硬地托住了他的膝盖,他不解地看着柳闲。 柳闲没理会他的眼神,只静静地等着什么。 刚拟好旨意的天子迅速合上召书,对身边的婢女太监道;“你们都先下去。” 突然看见这个人,沈高峯差点把手上的狼毫笔捏碎,他艰难地撑着扶手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对柳闲拱手一礼道: “上仙,许久不见,你一切皆好。” 上仙,上、仙。 这句话在谢玉折心里炸起了一百道天雷,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柳闲会有御行令。 原来御行令不是御赐之物,因为他没有这块令牌也能在皇宫里畅通无阻;相反,御行令是赐御之物,这是他赐给和雍国帝王的脸面。 毕竟一个外人没有由头地横行于皇宫,有损天威。 如此他也能猜出来柳闲在等什么了。他等的就是让皇帝屏退下人,不至于在别人面前难堪,同时消了皇帝在他们走后迁怒于别人的念头。 谢玉折紧攥着手指,短而整洁的指甲全嵌进了肉里,他却浑然不觉。 原来是真的,他真的是上仙。 传闻上仙的不周剑拥有万千虚影,他早发现柳闲的剑正是如此。他随手就能召出各异的银光利剑,其中只有骨白的那一柄有真正的实感。 过去被他坚定否认的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但他不听不认不信,如今却再也不能了。 他心乱如麻,像海底缠在一起的水藻,想要解开,却连硬割都割不断。 他怎么能是柳兰亭!? 比起震惊,谢玉折心中更多的,其实是落寞。毕竟明月的盈缺从来和地上的人无关,仰月之人永远碰不到真正的月亮,只能在水中,碰一碰它的影子,而影子又会因为触碰而破碎。 他是人间千年来唯一的仙,而我不过凡尘中籍籍无名的那一个。仙和凡之间差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名谓,差的是超越千年的寿数,能改天换地的修为,经年数千的故人;天堑的两端,隔着柳兰亭和谢玉折。 等到我垂垂老矣,满鬓斑白时,柳闲仍能神采奕奕地,意气策马与新友同游,漫长的岁月里他能认识的人太多了,他可能会叫另一个人小名,会接他回家,会教他写字,会救他性命,会做更多没有和他做过的事。 谢玉折用力攥紧了手,他不想和柳闲如此,即使只能如此。 他不甘心。 向来只受人跪拜的皇帝朝柳闲行礼,柳闲却没出声,直接走到了书案前。 见明显是来兴师问罪的上仙不出声,身为罪魁祸首的沈高峯也不敢起身,他悄悄抬眸,看到柳闲手上握着自己刚盖了章的旨意,还没打开。 柳闲打量着御书房的装潢,环顾一圈,却没有看他半眼,也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沈高峯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片没有营养的空气。 怎么你今天是心情不好,非要在我面前摆这个架子吗!?他一口好牙都快咬碎,砰的一声跪在地上,绷着脸补了个三拜九叩,再恭敬着大声道:“沈高峯拜见上仙!” 谢玉折就站在柳闲身旁,肯定当不起自家舅舅行的大礼,可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样,腿脚完全动不了,又想到舅舅派了四个修士折辱他,只能苦涩地偏过了头。 大礼过后,柳闲这才分了他一个眼神,他轻点下颌,淡然问好:“罗儿,好久不见。” 应翰池早知道柳兰亭是瞧不起天下人的贱脾气,他对皇帝恭敬了才是怪事;但谢玉折这一路上,从柳闲拿出御行令在宫内横行起,他的灵魂已经被炮轰无数次,紧绷的肌肉就没松下来过。 罗儿这个小名,他只听太后叫过,叫的正是他的舅舅,当朝国君,沈高峯。 他总听闻上仙唯我独尊,却一直想象不出来那是种什么场面,此刻倒是亲眼所见。大为震撼的同时,他明知道柳闲是为了他才来到这里,为他才做这些,心中却溢满了浓郁的酸涩。 他是仙啊…… 沈高峯的额头已经冒了血,他讪笑着问:“上仙您今日屈尊来到和雍国,是有什么要事要处理吗?我一定全力相助。” “没什么。”柳闲摆了摆手:“只是小徒被歹人所伤,想来找陛下讨个公道。”
第039章 君无戏言 这话说的柳闲自己都吓了一跳。 主角不能死在别人手上, 当然得护着;可让谢家其他人活着又有什么用?完全没用,可他还是为这件事来和雍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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