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反观现在,谢玉折的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柳闲的温柔太过娴熟,更像是在他的理智在根据多年积累的经验,判断出这样做能够更好地应付他一样,柔情却无情,和从前不一样。 瞬息之后水中幻境消散,眼前是一片竹林。月色从掌间逝去,柳闲把他靠在竹子旁坐着,提醒道:“你别乱走,小心碰到了杀阵,等我背你。” 谢玉折乖巧端坐,看柳闲从芥子袋里翻找出一盏八方灯。而后柳闲一手背起他,一手拎着灯,又召出把没开刃的长剑,支撑着他的脊背。 循着旧时记忆,踩着弯弯的青石板路,沿着其上泛湿的青苔,柳闲背着小累赘,慢慢悠悠走了约莫一刻钟。 柳闲太瘦了,骨头硌得谢玉折脑袋疼,可这反倒让他更放松地趴了上去。 肩上突然多了几分重量,柳闲的温柔比雪化得还快,他皱眉嫌弃道:“你吃什么长大的?” 谢玉折答:“我常常自己生火做饭。” “你还会做饭?”柳闲不相信地侧过头,正巧看到谢玉折展颜一笑,双眼化作两轮轻巧的弯月,连眉梢都带着暖意。 竟然笑得这么开心。柳闲觉得自己好像在别人身上见过相同的笑,可记忆却是模糊的,所以他一直看着谢玉折,试图就此辨认清楚。 他道:“难怪你重死了。” 谢玉折摇摇头,眼里跃动着小溪流:“柳……国……师尊,是你太瘦了。以后我和你在一起,都为你做饭吧。”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他就后悔了,他明显感觉到柳闲又僵硬了一瞬,柳闲总是会因为这一句话反应异常。谢玉折有些落寞,因为他这样特殊的情绪来自别人。只是因为过去曾有个人对柳闲说过这句话,柳闲又把这句话烙进了他被冰壳子罩住的心里。 而后风慢歇,柳闲已面色如常,嫌弃道:“柳国师尊是什么鬼东西,姓柳前职务是国师现职务是谢玉折的师尊的人?嫌别扭就别叫了,你每次一叫,我都会掉一地鸡皮疙瘩。” 谢玉折诚恳地叫了自己最顺口的称呼:“哥哥,对不起,我只是心绪有些乱,还没能改变习惯。” 哥哥又是什么鬼玩意?已经是老祖宗的柳闲又被恶寒得一颤,他觉得还是柳国师尊比较好,至少他清楚他在干嘛。他转眼又想算了,都是小事,随便他吧。 眼前出现了许久不见之景,他把谢玉折稳稳放在地上,道:“到了。” 这是一个有些年头了的小院子。尖翘琢檐,红漆绿瓦,檀门紧闭,都掉了漆。一副流云形状的匾额俏棱棱地硬插在门口的青石板上,一半没入碎石之中,另一半刻着三个古文字游云惊龙,扎人心口的俊逸。 鸟雀被他们的到来扰得叽喳乱叫,惊得谢玉折胸中冒出丝丝绞痛,他连咳了好几声,问:“师尊,这是哪儿?” “这里啊……”柳闲抬脚略过着插在地上的匾额,拉开红漆斑驳的木门,门内落着大雪:“就是我的家。” “不周山巅,水云身。”
第041章 淡墨素笺 不周山。 它并非是人间最高的山, 却是最高不可攀的一座山。 谢玉折幼时曾有幸见识过上修界的风土人情,但不周山,他只在传说里听到过。 不只是他, 这天下多数人都只能听说它。 传闻中,上仙便是在不周山上飞升的。 一千年前还没有上下修界之分,有无仙缘的人都扎根在一处, 剑药器刀等宗派的分别也没那么明显。 闲时练练药给邻居治病,习习剑锻炼身体,都是大家常做的事情,没有人想要成仙,人和人之间没有那么森严的差距。 而某日不周山拔地而起,浮云同山齐。此山初诞时,苍翠峭拔,钟灵毓秀, 是个踏青的好去处。可物极必反,人喜欢的地方魔物也喜欢,他们逐杀两脚的异类,盘踞于此,划此山为妖山。 吃灵果,喝灵泉,本就强悍的妖兽更加实力大增, 加之它们群居夜行,为害四方, 百姓叫苦不迭,却又奈何不得。 彼时的柳兰亭, 也只是千万人中籍籍无名的一个,住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小镇里, 平日里在私塾里做个教书先生,换了些银钱之后便外出游历四方,花光了钱后又回到镇子,教书时会顺道给身边的小孩讲此行的趣事。 可惜这镇子恰巧在不周山脚,妖物横生之后,恬静的生活惨遭剧变。 于是某日,上仙在小镇上吃了道饯别宴,在百姓欢送之下,提着根破破烂烂的木剑,上了妖山。 七十七日斩妖降魔,他凭着凡胎□□,从不周山脚,一步一步,杀上了山巅。妖山上万年不化的积雪被各色的血染成了黑,遮天蔽日的黑云最终被狂风吹散,春晖洒落,黑水弥散,只有一缕带着寒梅清香的风拂过人间。 上仙立于山巅,因缘际会,悟了大道。 云销雨霁不过片刻,天道降下神罚,滚滚黑云低低覆着整个西北,割天碎日的巨雷齐齐劈向山顶上的凡人之躯! 一百八十一道,道道致命,片刻不息,可直到最后劈下的雷已经没了声响,柳兰亭仍好端端地直着脊背,雷云这才无可奈何,怏怏散去。 而后落花为雨,万兽齐歌,一位红衣神君伴着敲金击玉之声,缓缓踏着花玉梯,飞升了。 同时凡间至宝的天命簿上多了一条“柳兰亭于某年某月某日位列仙班”。 众人才知,原来那是天道的考验,人间有了第一位仙。 柳上仙下山之时,手上持的已经不是去时的那把木剑,而是一把骨玉似的长剑。凡人感激他的大恩,朝他再拜感谢。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人间再无强悍的妖魔肆虐,上仙飞升后也留在了人间。他安家在不周山巅,和曾经在小镇里做私塾先生时一样,闲时便四处教习剑术,让更多人有了自保的能力。 后来在不周山腰之上,剑道仙宗由当世数位由他教导的大能成立,上仙被奉为座上宾,并为其取名—— 天不生。 谢玉折怔愣地看着水云身终年不化的雪。今夜,柳闲为了给他疗伤,带他来到了这个在梦中都不敢踏足的地方。 不周山巅,他的家。 虽然已经知道了柳闲的身份,可他仍然很想回到水镜之中,至少在那里他真心实意地认为能和他一直走下去,而不是来到仙山之巅,看不见别山,看不见活水,只能看见永远散不去的云雾,漫天的大雪、和一道看不见两岸的鸿沟。 见谢玉折盯着屋前落了厚雪的桌子发愣,柳闲抿了抿唇道:“这地方一百多年没人打理,小公子就算嫌弃,也只能将就了。” 他用剑意拂去雪,猝不及防地被风呛得咳嗽了几声:“原说要带你来看看只是个客套话,没想到你这一要死了,天上地下,还是这个恨了我多年的地方最好。” 恨? “这里是你的家,为什么会恨你?”谢玉折问。 柳闲浅淡地笑了一下:“有人不想我回来。” 谢玉折直觉柳闲被囚和这座山里的人有关,他问:“那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 “我还怕他们不知道呢。” 柳闲竹骨玉姿,剑术卓绝,天下第一,谢玉折总是不愿相信,他被囚了一百年的事实。犹豫许久后,他问:“是他们……把你关起来的吗?” 柳闲反问:“上修界原有剑药器三大宗鼎立,剑宗天不生,药宗迷花岛,器宗百炼谷。你知道为什么天不生要把自己摘出来,尊我为剑宗吗?” 谢玉折摇头,他对上修界的了解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顾长明想独霸上修界,创立仙盟当盟主,连名谓都要和别人不同。” 谢玉折点头道:“不周山有上仙坐镇,天不生地处于此,位置得天独厚,的确更有优势。” 柳闲笑了:“他们怕我,又不能不依靠我。” 许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那些人于柳闲而言怎么算得上是风? 他拿出一套被褥,拍了拍手上的剑说:“不周,帮我铺铺床吧,我累了。” 剑身震动发出嗡鸣,似是在不满这样的安排,但最终它还是敛了自己的锋芒,乖乖铺床去了。 和素日看到雪透的分影不同,这柄通人性的剑有骨白的实体,应该就是仙剑不周的真身。 柳闲坐在石凳上,惬意道:“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亲手种的,小黑以前就在那条河里。” 看着门口结冰的河,谢玉折恍然大悟:“小黑就是青衣河的黑龙?” 柳闲点头。 想到那日的不告而别,谢玉折赧然问道:“我离开后,你找到祈平镇的祸源了吗?” “没有,但一时半会也不会出事了,等你的手好了,我带你一起回去。” “可……”可断指基本对我的行动不会造成影响。 柳闲说:“不可。手很重要。” 雪压竹响,万事万物都被一层厚厚的白覆盖住,分不出什么差别。柳闲从院内红梅上掐下来一枝,随意地别在乌发上。脑后白绸飘飞,倒是同这隆冬美如一色。 “今天探你的灵海的时候,我脑袋觉得似曾相识,还多了一些奇怪的记忆。” 谢玉折抬起的眼眸里带了几分希冀:“什么?” 柳闲的坏脾气让他养成了反问的习惯:“你最初笃定我是国师,想杀我,怎么认出来的?” 谢玉折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我本来也不是真心要杀你……” “可我怎么可能做国师?绛尘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我又怎么可能认错你。 谢玉折正想肯定他,但柳闲这时候又换了个姿势趴着,连声道“算了算了是与不是都不重要”,而后从怀里抽出一封书信:“你爹给你的。” 过几日谢府就要搬去祈平镇了,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想到刚才父亲离开时的郑重模样,谢玉折狐疑地接过轻飘飘的那张纸。 信纸上正反两面都有字迹,他先看了没被涂抹的正面。 上面的字工工整整,虽然不好看,但也能看出写信之人付出了极大的努力:“玉折,今当久别,我写此笺,叮嘱你要事国师如事君。 当年我冲动离家,领兵出征,留你一人,实在羞愧。国师听闻你在宫中遭遇,先斩后奏将你接回,又使了非凡手段,逼陛下下旨应允。此后,他便一天不落地向太医院讨药吃,又代行父责将你养大,我每每看到他,都自惭形秽。 此番重逢,虽然他已失忆,你却不能忘了他的大恩。他曾说你是不可多得的天骄,我也知我儿是知恩图报的君子。 自从阿商死后,我就已风烛残年;如今谢家顺遂,我心终能大安。阿商等我多年,她与我共同的心愿已了,思念至极便再难苟活,愿柳闲与你皆安好,我不能再留她苦等了。 阿商从前一直嫌我肚里没墨水,前些日子在家,想到马上要见她,我便读了不少书,给你写两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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