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烂成这样,里面大概会长虫子。 怎么能这样。 他脖颈垂着,手一直悬在半空,距离鬼的腰腹不过毫厘,指尖探出,是个想摸又不敢的动作。角度原因鬼看不见他的表情,焦躁地抵了抵尖牙,弯腰想要凑近时倏忽一僵,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 温热的液体。 鬼怔住,抬起头。 谈善咬紧了牙。 他胸腔里装了一台年久失修的鼓风机,濒临死亡地”嗬哧“转动,每转动一次都能将肺腑里血肉刮下一层。他痛得要死,恨得要命,偏偏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竭力将牙齿血沫咬碎了往肚子里吞:“你的身体……会对你现在有什么……影响吗?” 手背上一刹滚烫仿佛是错觉。 人的喜怒哀乐距离鬼太远了,鬼身上丧失了属于人的一部分情感,已经不太能第一时间感受到对方传达的情绪。 “跟你没关系。” 鬼很快变回来,抬了抬手,湿润的痕迹顺着手掌往下,落在食指上。想了想,回答他上一个问题:“不会。” “也不会消失。” 谈善环住他脖颈的手一顿。 “帝陵凶煞,易养鬼。” 鬼脊梁骨抻直了还是痛,骨头里一阵阵发冷。那种冷自手指受烧灼起开始发麻发痒,仿佛他裸露的白骨上又在长新肉。 谈善半抬头看他,并不怎么相信。 “不会消失。” 鬼似真似假半哄他,兴致又起来,食指撬开他齿关避免他咬伤自己,另一手探进他后腰,单臂将他从酒柜吧台上抱下来,沙哑声线中带着奇异的安抚:“咬。” 谈善含着他食指敷衍地咬了一下,他对鬼的话持怀疑态度,又问:“和尚说你会消失,有没有什么——” 鬼手指抽出来,逗猫似地去蹭他的脸,态度漫不经心:“信他还是信我?” 谈善犹豫了半秒。 有一秒他被说服了,鬼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件事,他刚想要再确认,那根食指再次顺着他口腔软肉往里,捅了他个措手不及。 鬼垂眼面无表情:“谈善。” “……”这么被抱着不上不下,谈善悬在空中的脚趾狠狠蜷了一下,叹气:“没有,信你。” 鬼打量他,目光中含着显而易见的兴奋。谈善微微吸了口气,将脸埋进他肩膀,默许:“关窗帘。” - 窗帘颜色深,室内密不透风。电费到账后暖气重开,气温太高,背脊上都是热汗。 鬼得到很多的爱和纵容。 短暂清醒间谈善很想问他什么,但他太累了,一夜奔波又心绪起伏,到此刻悬起的心才完整落回地面。 鬼将他汗湿的额发往后拨,“怎么了?” 谈善盯着他半天,摇了摇头,说:“生辰快乐,我爱你。” 他累得说完就睡,鬼在黑暗中注视他,从眉眼到鼻唇。 鬼很轻地笑了。 - 梦境混乱,谈善眼皮沉重。 他梦到十九岁的徐流深。 区别是那时的王世子并没有遇到他。 王世子要过生辰。 姜王宫热闹非凡,各国奇珍争先往宫中抬,半人高的红珊瑚,巴掌大的绿翡翠,令人眼花缭乱的珠玉宝石、黄铜器具。 还有天下绝色的美人。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们日夜苦练,琴棋书画乐器舞技,盼望有朝一日能出现在王宫宴会上,得王世子青睐。 整个姜王朝对王世子有近乎狂热的崇拜,人无完人,但世间就是有他徐流深。 反正谈善这么觉得。 是个人都有性格缺陷,相比之下王世子的脾气在谈善这里顶多算可爱。谈善真想不出这人身上有什么缺点,长得好看什么都会,擅长学习,对爱人有求必应。 曲水流觞,宫宴上美人大展身手,美目流转,含情带嗔。谈善坐在宴席间变成千千万万大臣之一,不由得挑剔:长得没徐流深好看,琴弹得没他好。 显然,徐流深不是“曲有误,周郎顾”的类型,在这种规格的宴会上犯错一个不慎就是掉脑袋的大事。琴音淙淙流淌,高位上王世子冕冠华服,单手抓了精巧的酒杯把玩。 他没什么表情支着下颔听,谈善隔着一川浮动光影看他,心知他不耐烦。 他不爱琴,少时夫子教学,众所周知世子六艺礼中顶尖为琴,但他并不喜欢这玩意儿,他嫌手痛。况且教琴的夫子最为严厉,动辄言语责骂,他同样不喜。 但他也并不会让别人看出他不喜爱这东西,毕竟姜人喜好乐器,每宴请宾客势必要请琴师上门。他是一国世子,一言一行会被无限放大。今日传出他不喜琴,明日琴行生意都要凉大半。 总有人给他送琴,他未看一眼叫下人收了去。送琴的官员惶然,他又说:“本宫甚爱。” 官员便喜笑颜开。 王世子安安稳稳过了十九岁生辰,姜王昭告天下为他选妃,清河崔氏小女崔春妩脱颖而出,入住元宁殿。 同年,他大败梁军,梁王为求自保将梁公主送入姜王宫。 他大婚,同时有了正妃和侧妃。二妃容貌顶尖,才情出众。 封妃大典上谈善远远望着他,青年世子静如流水深潭,已经少有人能看清他心中所想。他抬手敬四方官员的酒,身侧世子妃安静柔顺,看向夫君的眼神含羞带笑。 他二十一,有了第一个嫡子。 后来的事没什么可说,姜王年迈,他名正言顺即位,后为制衡朝堂,或者其他,又有了数不清的宫妃。 潮起潮降,日升日落,他寿终正寝,活了七十八岁。 …… 谈善眼皮惊跳,满头大汗惊醒,一睁眼和梦里出现的人正好对视。 “你在做噩梦。”鬼用比平时低的声音问他,“梦到了什么?” 谈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支起上半身去亲他:“没有。” 他否认:“没有做噩梦。” 鬼:“你叫了本宫的名字。” “梦到你了。”谈善想了想,“是个好梦。” 鬼狐疑地眯起眼,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谈善胸膛仍在起伏,他转过头躲开脸,去看墙上的挂钟。 “还好没睡过。” 谈善松了口气:“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鬼看他一眼,懒洋洋:“没有。” “真没有?” 谈善压着眼皮,飞快地亲了一下鬼,鬼唇角往上一挑,看着他说:“没有。” …… 开学还有四天,后面几天尽胡闹了。 谈善抽开一天跑去他哥办公室打听盗墓案进展,谈书銮审了不少人,几夜没睡身上都是劣质香烟的味道,办公桌上茶都凉了好几回,他边喝边皱眉,说:“还算顺利,你到底去医院复查了没有,张医生电话都打我这儿来了。” 谈善:“去去去,下午就去,许一多在楼底下等我,问完我就去医院。” 谈书銮伸手一指:“再信你一次。” “没什么好说的。”他伸手去摸谈善的头,放轻了声音,“二十年起。” 说的是共犯齐珍云。 谈善:“让她别出来了。” 谈书銮握着杯把手往口中送的动作顿住,办公室磨砂玻璃上映出谈善的侧脸,谈书銮恍惚意识到谈善已经和他一般高了,他不太记得上一次谈善对他说“我想要”是什么时候。 他笑了,递给谈善一盒薄荷糖:“本该如此。” - “也就你还能找你哥了。”许一多打方向盘导航市医院,念念叨叨,“你是不知道最近想往你哥那儿送礼的人数不胜数,门都没摸着。” “对了,我外婆那儿还去吗?那么远,没车没索道的,动不动封路。” “去,等你外婆有空。” 谈善靠在车窗边吹风,顺手给他目的地改了。 许一多眼睁睁看着目的地变成“大悲寺”,大为震撼:“去寺庙?你不是不信佛?上回期末我们都去求神问佛,你还说封建迷信不可信来着。” “有点事问。”谈善眼神沉沉,“我去找人。” 寺庙不近,驱车前往要近两个小时,路不熟,他们到时正是黄昏向深夜过渡的时间。 这座佛寺传闻有几百年历史,危墙欲塌,后经多次修缮已经脱离原本模样。红墙砖瓦隐没暮色四合中,长桥石墩,昏得如同通向奈何桥、幽冥地。 朱红正门上镶铜环,僧人正在杂扫,见有香客前来双手合十,善意道:“今日太晚,已闭寺,不知道二位可有急事。” 许一多:“啊?这就关门了,你们怎么比公务员下班还早啊。” 僧人但笑不语。 大悲寺声名在外,僧人见过不少人千里迢迢前来求签问卜,拦在门外并未破例。 谈善:“我找王道决。” 僧人眉心一皱。 寺庙寺庙,谈善天然排斥这种地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雄宝殿庄严神圣,佛祖高坐莲台之上,拈花带笑。 冬末春初,寒意尚在。和尚穿着布鞋,踩过湿漉漉石板和一地残花花蕊。 “上柱香吗?二位施主。” 谈善摇了摇头。 紧接着许一多也摇头。 和尚笑了,说:“也好。” 路过一处大殿,谈善停下脚步,问:“那是什么?” 一排排烛火在暮色中跳跃,烛灯橙黄暖融。高大佛像俯身,错眼望去仿佛在笑。 “供灯。”和尚答,“为过世亲人所点,盼望逝者来生安乐。” 谈善久久没动。 “不用往前了。” 谈善:“我只有一个问题。” “不到四十九天了。” 和尚注视他良久:“他是鬼,鬼没有办法在阳间生活。一只北极熊跑到了热带,它的皮毛会被日光灼伤,它也无法找到进食之物,久而久之它会变得虚弱,最终走向命运的既定之路。” 谈善沉默一会儿,说:“他和别的鬼不一样,他能碰到……”他甚至能碰到桌椅,青天白日能被第三个人看见。 “没有鬼不一样。” “你将他送进寺庙,我们会为他超度。” 和尚叹了口气:“人鬼殊途。” 谈善转身就走。 和尚在他身后说,眉目似有苍凉之意:“你亲眼见过了,他会在你眼前灰飞烟灭。” 夜晚凉风骤起。 谈善脚步未有停顿。 风雨欲来,山寺笼罩在一片压抑深灰中。 乡间小路,车开得非常慢,黄土路边有挑货的爷叔,扁担压弯,裤脚藏蓝。 许一多降下车窗,斟酌道:“这个事……我们要不等等,万一四十几天后鬼没消失……” “我不敢。” 谈善坐在副驾驶,狠狠揉了把脸:“许一多,我不敢。” 要他坐着等无异于一场豪赌。 谈善控制住翻江倒海的情绪,看似冷静实则疯狂地分析:“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还能回去一次,我告诉他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再遇见我,他不会等这么多年,也不会……只要他没有死,寿终正寝,不要……早逝,一切都不会发生。”
75 首页 上一页 58 59 60 61 62 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