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多故意顿了顿。 “还给他了?”谈善毫不意外地说。 许一多直说大白话:“算是吧,反正某一天夜里男人的妻子回来了,但后来你猜怎么着,男的变心了,他跟村口寡妇勾搭上了。” 谈善沉默一会儿,一言难尽:“然后呢?” “然后?” 许一多痛心疾首:“那女孩不知为什么又死了,合理猜测是被男的跟寡妇一起害死的。她死了两次人不人鬼不鬼跑回来报仇,用砍刀把寡妇和男的全砍死,内脏掏出来,尸体挂在半山坡迎风飘荡,还吓死了两个樵夫。” 鬼变成黑雾缠住了谈善耳朵,在他耳朵边低笑了一声。 谈善抓住他手往一边甩。 许一多滔滔不绝:“……那女孩就叫使君,听说当初给山取名的时候为了告慰她在天之灵,请她不要祸害山里其他人,就给山取了她的名字。” 谈善额头上青筋一蹦:“……小时候你外婆跟你讲这个?” 许一多没心没肺:“不止,她还跟我讲狼外婆。” “行了,走吧。”谈善把他从地上拽起来,面无表情,“再讲下去鬼都被你吓死了。” 许一多跟着走了两步,突然想到什么,捧腹大笑:“你怕鬼啊哈哈哈哈哈哈——” 谈善走挺快,懒得搭理他。 在天色暗下来前他们走到了半山腰,夜雾重,一盏老旧红灯笼飘在空中。许一多兴奋起来,说这就是他外婆说的冯老姑家,捞起袖子去敲门。 鬼皱起眉。 他显出青衫长裾模样,乌发垂腰。腰间环佩锒铛。 门“吱呀”开了一条缝。 老人问:“谁啊?” 她也不露出个全脸,用一只眼睛从门缝看人,怪阴森。许一多躲到谈善背后,支支吾吾:“我外婆让我找冯老姑。” “哦,翠翠跟我讲了,你想养一只鬼。”冯老姑眯着眼睛辨认一会儿,把门打开,却并不让人进去,“你是他外孙。” 谈善没抱什么希望:“您养过鬼?” 老人伫立在门内,一内一外,月光惨白地照在她脸上。她平静地摇了摇头,说:“没有。” “你想养他?”她目光越过谈善肩膀,看向本来不该被人看见的鬼,后者在山间圆月照耀下露出半透明的身体。 老人脸上的褶皱平展开,露出奇怪的表情:“他有影子了。” 谈善:“他为什么会有影子?” 老人笑了一声。 她浑身干瘪,皮绕着骨,肚子却不合常理的大,臃肿地隆起来一团。门打开整个身体露出来,笑得许一多头皮发麻,一股尿意蹿上天灵盖。 “世间生灵因爱生出血肉,恶鬼同样。未来某一天他可能因爱无限接近于人,也可能因不爱变成黄土一抔。” 谈善眼睑一抖。 老人眼珠缓慢地移动,视线落到谈善脸上,说:“你现在爱他啊。” 谈善没说话。 许一多平生的勇气都用在他论文和兄弟义气上了,他大着个胆子:“我们没问别的,想问有没有办法让他不要那什么……灰飞烟灭。” “办法很容易。” 老人说:“找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为他点一盏长明灯,将他留在那里受香火供养,等他有朝一日养回心魂,带他回家。” “当然他也可以就这样活着,直到某一天悄无声息地消失。他身上积聚王朝灵气,又有龙脉滋养,强大到这种地步,自然不止存活区区四十九天。” “他未必愿意把生死系在另一个人身上。” 谈善心跳有片刻的失衡,他张了张嘴。 “这不难,难在你还太年轻。” “你还太年轻,没有人会一生只爱一个人。” 老人举着煤灯,稍纵即逝地笑了:“当你不再爱他那一天,他会杀了你,嚼碎你的骨头吞下去,和你一起永永远远消失在轮回六道。”
第50章 “……杀了你, 嚼碎你的骨头吞下去。” 夜黑风高,这两句话在许一多脑子里来来回回播放,他这才有点“鬼是鬼”的实感, 僵着张脸偷瞄谈善, 后者神情称得上无动于衷, 略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又问:“没别的了?” 老人感到有趣, 举起油灯阴恻恻地笑。她脸上的皮肉褶子挂不住,随着她说话整个面部牵动, 无端显得狰狞:“你知道什么?我见过许许多多求神问佛的人,他们找到我时都还有情,末了都害怕。鬼——他甚至能知道你在什么地方, 掌握你从早到晚的行踪, 从呼吸频率判断你什么时候在说谎。一旦你撒谎他会将五指伸进你的胸膛,剖开你的内脏, 把你的心脏挖出来,整个生吞下去……那样, 你们会真正生生世世在一起,永不分离。” “至于你——” 老人加快语速:“你又怎么能确认夜晚入睡时你的枕边人不会对你张开血盆大口,你要时刻惴惴不安, 睁着你的眼睛直到天明。” 许一多腿开始打摆子,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风大, 谈善伸手把拉链往上拉,遮住下巴,反应依然很平淡:“我知道了。” 他又重复:“没别的了吧?没别的我们先走了, 谢谢。” 许一多:“……” 许一多同情地看了眼气得胸膛起伏的老人, 小跑两段跟上去,谈善抬脚就走, 已经走出好一段。许一多一边回头一边跟上,压低声音:“你这么惹她,不怕她生气啊,她根本没影子。” 很快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鬼往谈善身后一站旁边孤坟里的哀嚎风声都要小两个度。 许一多打了个寒噤,念念不忘:“她是个什么东西?” “不知道,反正不是人。” 看徐流深变回鬼身的样子就知道了。 许一多暂时把问题抛到一边:“你觉得她的话可信吗?” 谈善没第一时间回答,拉着帽子挡风,说:“可信,她没必要骗我。” “那你打算怎么办?” 许一多杞人忧天道:“万一鬼半夜吃掉了你的脑子,我……” 谈善:“吃掉也没什么。” 许一多硬生生把后半句憋回去,急转弯道:“事情解决了,你去寺庙给鬼供个牌位,上上香不就行了。” 谈善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 他们准备在许一多外婆家住一晚,下山的路崎岖,山脊上凸出怪石。地势原因,风声拉长,传到耳边变得怪异,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犹如婴儿哭闹。 “我前两天去找了齐珍云。”谈善忽然说,“我有一件事一直很好奇。” 鬼如影随形地覆盖在他身侧,如同他长出的第二张影子,尖利五指搭上他耳侧亲昵地碰。许一多刚要提醒,谈善先一步开口道: “我问她他们说了什么,鬼回到了自己的肉身中。” ——如果鬼不回到自己的肉身中,死在地宫中的人是他们。 鬼拨弄他耳垂的手一顿。 许一多愣了愣:“她说什么?” 谈善沉默了更久的时间,转移话题:“快到了吗?” 山里种满桑梓树。 房间靠窗,在二楼。 许一多从地窖里挖出他外婆的珍藏老酒,头顶是无边无际穹顶,繁星挂在山头。 那坛酒成功吸引谈善注意,他跟许一多找来一块看起来像沙发布的玩意儿把坛子上泥巴擦干净,双人合力抱到院子里。许一多外婆在电话里断断续续指导:“诶,对,就这坛子酒,专门拿来招待客人的。” 许一多捏着鼻子怀疑人生:“能喝吗?我俩要是都中毒在这块儿连个医生都找不着。” “你冯老姑隔壁那家就住着一赤脚大夫,真吃坏了肚子跑去叫两声舅舅,保管给你一针治好。” 许一多不敢置信:“之前你还跟我说那是给兽医打针的!逮猪仔一逮一个准儿。老太太你说话要讲证据,可不能这么骗人!” 老太太:“……你不要那么较真嘛,干这个之前人家就是远近闻名的老医生。” 鬼突然笑了。 寂夜里他这么笑了一声特别明显,谈善和许一多齐齐一顿,后者不管不顾跳脚道:“老太太!你知不知道你太过分了,米缸比我的脸都干净!”要不是他饿极了能跑去地窖搬酒吗? 老太太幽幽:“山里老鼠多,再说给你留了米你会做吗。” “……”许一多,卒。 挂了电话许一多贼心不死,揭了酒盖闷头往里嗅,实在不能确定到底能不能喝进嘴,谈善凑过来,两人脑袋差点撞一块。 “算了。”谈善提起衣领嗅了嗅,“洗洗睡。” 电也没处可插,他俩努力半天给炉子里生了火,挑起来一桶井水在上边烧,柴火在灶膛里炸响开。很快,烧滚的水沸腾起来,咕噜咕噜地冒泡。 许一多累了一整天,潦草洗完脚梦游似地栽倒在床上。两间房里有床,他睡了老太太那间,另一间收拾得同样干净,缺了口的瓷瓶中插着半支枯萎的花。 谈善实在受不了身上的味道,提了满满当当一桶水跑去好久没用充当锄具房的马房洗澡。蚂蚁勤勤恳恳地咬,木板搭建的房子四面八方都是孔隙,孔隙里长出一轮芽黄色弯月,月光柔和。 他速去速回,回去时顺手插上了门闩,往床上一躺—— “咚!” 鬼被撞得闷哼一声。 谈善:“……” 他心里有事,湿发上落了水珠,又顺着头发滴在下巴上,自己伸手抹了一把,脑子里一直想事没管鬼,没多久迷迷糊糊睡了。临近下雨,天气闷热,睡到一半他又贴在鬼身侧,鬼高高兴兴地把人搂进怀里,亲了亲他发梢。 夜里一点,春雷藏在山边,蠢蠢欲动。 谈善再次惊醒。 远处不知什么发出羸弱的光。 他眯眼看了一会儿,转过身,跟鬼四目相对。没灯,只能借由黑暗捕捉到鬼一点模糊的轮廓。不知怎么,谈善后背泛起凉意。 鬼从来到这里就是鬼身,绀青长裾逶迤,铺开在四周。虽离得近,谈善也很难看出他高兴或是不高兴。 “你想回去,为什么?” 谈善跪坐在他腿间,嗓子干涩:“如果你没有死,没有等我,一切会不一样。” 地宫中一千多年不会存在,墓室中葬的人也未必是王世子。他将有无缺的一生,死后无人惊扰沉眠,得以安宁。 鬼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凝视他半晌,像是终于想通了某一件事。 “代价是永不再见。” 鬼五指在他脖颈收拢,冰凉吐息落在他颈侧,喜怒难辨:“是么?” 永不再见。 这四个字落地谈善刹那僵住,一寸寸地抬起眼皮。 “本宫也有一件想不明白的事。”鬼用力摩挲着他耳后软肉,阴翳地咬字,“本宫的世子妃,对自己的死并不意外,徐韶娩带着那块孔雀石求见时本宫在想,黎春来,薛长瀛,魏吉祥,告罪的魏沈,后来从庐陵来的农桑大户,雨后春笋一般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文官武将,各怀绝技的能人异士……乃至街头巷尾乞儿传唱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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