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富光叹了口气,拿下老花镜放回盒子里:“我总觉着不安心。” “事都做了你跟我说不安心,安心才是不正常。” “要不是你找我爸,他还不稀得做这种断送福荫的事。” 齐珍云:“周富光你要是个男人就别后悔,逢年过节叫人在我爸坟前烧纸磕头,不磕够一百个我齐珍云跟你没完。” “我快六十的人了。”周富光将腿放进脚盆,他腿上也长了老人斑,“半只脚踏进棺材,也没什么可后悔。” 齐珍云得了他的准信眉开眼笑,又殷勤地去给他擦脚:“这样才对。” 门响了。 “你好,有人在吗?” 周富光和齐珍云对视一眼,后者下床穿了鞋去开门:“这么晚了弄啥子——” “倒卖文物,请二位跟我们去警局一趟。” 齐珍云死死按着门,脸色煞白:“你们……你们搞错了。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文物。” 一面铜镜中倒映出她尖削下巴。 谈书銮碾灭烟,将铜镜背面铭文对着她:“楼梯上踢了一脚,顺手带上来了,解释解释?” “请警察进来吧。” 周富光摸索着将老花镜戴上,呼出一口浊气:“我们都认。” - 刘全家的后院堆满杂物,清出来时已是黎明。天将亮未亮,人身上都是潮气。 谈善坐在距离那口枯井十米远的地方,真清出来了却不敢看。 周边种了一棵橘子树,早枯死不知道多少年,不会开花也不会再结果。刘全把它砍下来,树墩塞进了井里,移出来费了点功夫。 周富光戴着手铐指认现场:“两年前吧,当时村民告诉我这里挖出了古钱,我来一看确实是,就把里面挖通了,偷出去不少东西。” “你不知道这是违法犯罪?” 周富光淡淡一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一直在看站在井边迟迟没有往下看的年轻人,后者低着头,冲锋衣拉链立起来,遮住了下巴。 晨雾深重地压在他背脊上,他和这里所有为找到墓室而高兴的人都不一样,他沉默着,盯着那个黑黑的,深不见底的洞,放在口袋里的手在颤抖。 警察压着周富光往车上走,他路过了,忽然说:“别下去看了,骨头上我们钉了铜钉,三十二颗,七根铁索,我都记着。” 谈善手掐进掌心,简直没能感受到疼。 周富光说:“我们怕他出来,他还是出来了。” 年轻人没说话,周富光上了警车,想起两年前的深夜,七个毛头小子冲进他卧室,兴奋地说自己挖到宝贝了。 他披着衣服打着手电爬梯子下井口,水没涌出来,倒是见着一个青色长裾的年轻男子,华服乌发。土腥味那么重,他害怕得直抖,站也站不起来,手电掉在地上“哐当”一声响。年轻男子坐在自己的棺椁上,听见动静转过来看他。 遍地都是金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巨大宝藏堆满耳房墓室。 “你要什么?” 对方笑了一笑,暗沉地宫亮得如同白昼:“我想请你找一个人,大概……” 他想了想,回忆道:“十七八岁,是一个……” “很……”他又笑了,说,“我不记得了。” “他会来找我的,你当作没见过我好了。你想要什么,我赠给你。” 周富光闭了闭眼,上车前停下脚步,“咚”一头撞在警车上。 他额头上的血顺着眉毛流进眼睛,身体软绵绵地倒下去,半仰着头,最后一眼看见了那只鬼,鬼身上没有锁链,说自己许多年没有跟人说过话,问他有没有娶妻。 - 井没办法下,谈善脚生根地扎在边上,呼吸跟吞了一千根针似地痛。 他熬了一整夜,眼睛里面都是血丝,眼压高得厉害,心脏跳得也快。谈书銮喊了他好几声,他突然回过神,沙哑地回:“怎么了?” 谈书銮戴上手套:“底下炸成那个样,没办法进。没你的事了,你回家,今天十五,记得跟爸妈打个电话。” 十五. 谈善猛然被戳了一下,拔脚就走。 他走完才发现两腿站麻了,差点往底下跪,被谈书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谈书銮抓住他胳膊才发现他抖得不成样子,拧起眉:“谈善?” 谈善抹了把眼睛,很快冷静下来:“我先回去。” 刘家后院连着祖祠,两年没打理荒得厉害。院子里除了那株并不高大又枯死的橘子树外倒是活了两棵槐树,两棵栽得密,地上树干分开,地下的根茎早纠缠在一起。 其中一棵顶上站着乌鸦,绿豆大小的眼睛注视着打破村子宁静的陌生人。良久,它拍了拍拍翅膀,从树上飞走了。 - 一路上谈善根本没办法睡觉。 他也不知道鬼会不会跟过来,大概是没有,不然他应该会出现。 高速路口封闭了一阵,久雨乍晴起大雾,到中午才能走。车流全部往乡道上驱散,路边上有人卖梨子和冬枣,黄的梨,褐红的枣,拖车拉了一筐又一筐。 鬼应该也没吃过这些后来才出现的东西,谈善下车要买,称重完扫码的手僵在半空。卖枣儿的大叔以为他不想要:“怎么了,这枣儿和梨都甜得很,自家种的,没有打农药。” 谈善接过塑料袋,一声不吭付了钱。 他坐上车,车流缓慢地超前移动。一辆辆私家车摆满高速公路,龟爬一样前行。 远处山路崎岖,金光穿透云层。 谈善望着手里的枣儿,后知后觉地想——哦,鬼变成了鬼,所以没办法吃下任何东西。 以后不管他看见吃的喝的玩的想和唯一想要分享的那个人分享,他都会经历相同的清晨。 谈善捏紧了塑料袋,手上勒出一道红痕。 ——他心里突然有极其疯狂的念头,那念头在心里撒豆成兵,犹如燃烧野火,越烧越旺盛。 - 下午快两点,室温最高的时候,谈善推开家门。 他两手空空,撑着鞋柜换鞋,抬头时眩晕了一瞬间。很快,更大的恐惧攫取了他。 走前他没关暖气,确保室温升到鬼能够自由活动觉得舒适的程度。虽然可能并没有用,但他依然做了。 暖气关了。 寒冷如影随形。 谈善惊出一身冷汗,梭然抬头。 “徐流深!” 每一间房间空荡荡,没有人回应他。 谈善又喊了三四遍,他简直遏制不住内心的恐惧。 “徐……” 侧面穿衣镜浮起淡影。 “谁惹你不高兴了。” 鬼离他很近,捏住他下巴端详他,眼睛轻微地眯了眯。 “没有。” 谈善提起的心重重放下去,他咳嗽了一声,竭力放轻声音,细听嗓子眼在抖:“暖气为什么会关。” 鬼费了点功夫理解,也皱起眉:“不知道。” 他大部分时候碰不到任何除了谈善之外的东西,顶多刮刮风,但众所周知,刮风是不可能导致暖气断供的,至少他刮的风不能。 谈善点开手机,发现欠费通知。他浑身还在不停往外冒冷汗,后背湿透了,黏在背上。他脱下一夜未换洗的外套,揉了揉脸:“为什么不出来。” 眼睛太红了。 鬼一顿,骤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天气不开暖气即使是正中午还是微微发冷,谈善却根本不在意,光脚往吧台方向走。他穿透鬼往前走,声音哑得像在烟囱里熏过:“徐流深,其实我也害怕。” “你是真的吗?我总觉得自己在做梦。” 青蛙还放在昨天的位置,谈善甩掉拖鞋,脚跟往石台侧面轻轻一靠。他脚趾在上面踩了一下,冰得一哆嗦。但他又不愿意双脚悬空,那让他没什么安全感,于是他将整个双脚提起来放上台面。酒柜上位置有限,他不得不弯着背,拱起足弓,双手环住自己的膝盖,小小一团蜷缩进夹角阴影里。 “你说走就走,万一真的消失了怎么办,你把我一个人扔下。”谈善自顾自说,“……没有跟我说去哪儿,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你。” “你有自己的事要做,什么也不告诉我。” 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没有抱怨,只是陈述:“你没有回来的话,要我怎么办啊。” 头顶六面形灯饰折射出明亮的光,落在他眼睛里,碎成无数颗晶莹的小钻。 鬼五脏六腑挤做一团,在嗓子眼横冲直撞。 谈善抬起头来静静地看他,重复道:“你如果突然消失,我怎么办啊。”
第48章 “你要是不见了, 我怎么办啊。” 周边是陌生的家居和冷硬的钢筋水泥,有一刹那鬼脚下生了根似地往下扎,扎进这座千年后他还陌生的城市中。 鬼试图靠近, 耐心询问他的异状:“你身上有湿土的味道, 你去了什么地方?” 谈善打断:“你的身体呢?” 鬼怔了一秒。 谈善咬着后槽牙, 艰难地问:“你的身体……在什么地方?” 鬼轻描淡写:“帝陵中。” “没有什么别的要跟我说?” 一夜未归, 他裤腿上沾了泥点,眼睛红得和兔子一样, 视线仍执拗地望过来。 鬼想说什么,然而仅仅张了张嘴,胸腔里便传来空无的叹息。 “想看么?” 整间公寓阴冷下来。 谈善瞳仁惊缩。 七根腕口粗铁索悄无声息爬上鬼身后, 分别锁住他四肢、脖颈和一对琵琶骨。鬼浑身关节鲜血淋漓, 仍拖着“啷当”铁索吃力前进一步,倒是笑了:“我也不大记得那具尸体, 想来位置没错。” 两年前,有人进入墓室, 他被诓骗回到自己的肉身中,四肢、脖颈和琵琶骨贯穿沉重锁链。他尝试移动,每移动分毫就会带来难以忍受的钻心疼痛。地宫湿冷, 沉重铁索生出黄色锈迹,锈烂在他血肉模糊身体里。 始终没有人来找他, 鬼后知后觉有一点疼了。 “跟本宫无关。” 本宫才不是冷血怪物。 鬼很快变回原来的模样,舔了舔上唇,见谈善一直沉默突然解释:“陪葬物上有阴气, 他们……”罪有应得。 “对不起。” 鬼一怔。 谈善血压几乎是飙升上去, 他眼前一片模糊,压着额角用力地喘气, 迅速:“对不起。” “能变回来,”谈善语无伦次,“不,刚刚那样,你愿意,我能碰……吗?” 有什么好碰的。 鬼感到疑惑。 但这并不是很难达到的要求,于是鬼靠近了一点。 下午太阳光线太强烈,照得谈善眼花,他手一直在抖,眼睛没有办法挪开——非常大面积的创口,人体表面积就那么大,要遍布三十二根长钉。钉与钉之间连接的地方皮肉成片溃烂,流出脓疮。王世子生前极爱洁,一日要换三套衣物,他下葬时一定冕冠朝服,配饰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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