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路面湿滑,车开得慢。十分钟慢慢地在钟表表格里走,慢慢在车流中走。谈善在雨水敲打中逐渐平静,他将头靠在车窗上,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从前他在宅子里等徐流深的事。 他那时倒也不觉得无聊,他要学古人的字,要跑出去看扁担里面挑着黄澄澄的枇杷,要在摊子上捡草编的蚂蚱……什么对他来说都是新的,他迈出一步就有无数不一样的东西砸进怀里。但徐流深总觉得他一个人无聊,每每赶在宫门关闭前出宫,又在黎明天未亮时赶回宫中上朝。 谈善突然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他和现世的连接只有我。 他没有父母朋友,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可供依赖的人。环境对他不安全,危机四伏。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需要勇气和力量,他为我留下来,我无法时刻在他身边,也应该尽可能在他身边。 - 当天下雨,鬼捡到一只可怜小猫。 猫儿淋了雨,浑身脏兮兮,瘦小又颤抖。它看上去三个月不到,不慎掉进了墙缝中,一直微弱地“喵喵”叫,好几家住户下楼来看,试图借助工具把小猫崽扒拉出来。也不知道它怎么掉进去的,正正好卡在墙缝空隙中,有人伸手去够,用食物引诱,不仅没把猫弄出来还吓到它,它叫声越发凄惨。 所有人七嘴八舌,一筹莫展。 鬼凝望着那只幼小的橘猫,瞳仁缩成针尖似地一点。 谈善根本没注意到那儿还有只猫,顺着鬼视线看过去,听见鬼说:“一只猫。” “嗯……一只猫。”谈善没明白他的意思。 鬼感受到微妙的不同。 姜王宫千万年如一日,一只弱小的猫不慎掉进宫墙缝隙中,没有人会在意。风吹雨淋,太阳暴晒,在它的呼救被发现前它就变成一具干枯的骨架,以标本形式嵌入百年王朝残酷的砖瓦中。 如同他少时想救的那只鸟儿,硬梆梆地躺在门槛上,呼吸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微弱。 现在所有人都在想办法救一只猫,弱小的,奄奄一息的猫,没有任何用处的猫。 鬼救了那只猫。 谈善把猫装进铺了一层毛巾的鞋盒里,踩着水花跟着鬼走了两步,他没有流露出意外,也没有问鬼为什么,抱着盒子亦步亦趋:“喂徐流深,你想给它取个什么什么名字?” 鬼淡淡:“不养。” 谈善愣了一下,轻易接受道:“好吧。” “等确定它身体没有问题,我们给它找领养。” 带去宠物医院检查的路上谈善抱着盒子和小猫对视,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小猫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倒刺刮进心里。 鬼依然不打算养猫。 他不愿意这只小东西夺取谈善过多的注意力,即使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只猫的叫声从细细的嗓子里发出来,宠物医院医生给它做简单的清洁和疾病筛除,一边戴一次性手套一边说:“耳朵比较脏,我用棉签给它掏一下,没有大问题。” 谈善松了口气。 小猫裹在毯子里可怜巴巴地发抖,谈善交完费一转头,鬼冷着张脸坐在等候室,脚边缠着一只巨大的萨摩耶。 那只狗太热情了,挣脱自己的狗绳围着鬼一圈圈转,尾巴兴高采烈晃。眼看它就要把两只爪子搭上来,鬼无动于衷的表情终于一裂。 他换了身长袖黑裤,气质偏冷,眉眼晕着古代丹青水墨,坐那儿有种特别的感受。眼皮一掀一落,身后阴影中的第三只手就要探出来。 谈善眼疾手快一把抱住狗脑袋,堪堪在鬼生气前一秒把狗爪子撸下去,狗绳递给匆匆赶来的主人:“给。” “对不起对不起!” 萨摩耶的主人是个女孩,一边连声叫狗的名字一边牵着狗绳奋力地往回拉,不断道歉:“他太重了我拉不动!对不起!” 鬼脸色稍霁。 “哇!好巧。” 女孩好不容易把狗控制住,一抬头看见谈善露出惊醒的表情:“我是曲西西,我们一起上过大课,是你们隔壁班的。” 谈善回忆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哦。” “这是你的朋友吗?” 曲西西站起来,飞快地看了一眼鬼。鬼并不热络,太好看的人或物都会给人无形的压力和距离感。她收回视线,又轻声细语问谈善:“我今天也是和朋友一起来送狗狗洗澡,你呢?你也养了猫或者狗吗?” 谈善:“我们捡到一只猫,送来找领养。” 曲西西把头发边上发丝勾上去:“我刚好有朋友想要一只猫,要不……我们加个微信,回头聊。” 谈善:“没事,放在宠物店……”也行。 刚摸了猫他洗完手,脸也顺便洗了。袖子挽起来,见曲西西实在拉不住狗帮忙拽了一把。手机一直响,班群在疯狂“@全体成员”,他一心二用低头回消息,侧脸让曲西西怔了一下。 她一直看,谈善疑惑地抬头。 曲西西笑了,大大方方说:“我想要你联系方式。” 谈善吓了一跳,手机反扣在手心,反应不及地“啊”了声。 鬼冷淡且置身事外地注视他。 他显得茫然,鬼在心里想,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很招人喜欢。 曲西西俏皮地一笑:“不可以给吗?” 跟她一起来的朋友站在她身后看热闹,应该都是同专业。正是饭点,宠物医院人不多,有人出去,门口提示音“欢迎下次光临”清脆地响。 曲西西的心脏漏拍,掌心捏出一点汗。 大一刚入学她就注意到对方,长得帅人缘好,是学校很受欢迎的那类男生。 过了一会儿,男生把手机放回口袋,他明显有些为难,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伴,露出想叹气的表情:“不可以。” 他说不可以很快,后一句却停顿了半刻,像是个认真的思考:“我有喜欢的人。” 曲西西一愣,又听见男生说:“猫是他捡的。” 人走远了曲西西仍魂不守舍,她抿了下唇,把狗绳递给同伴,去问刚刚接诊的宠物医生:“您好,刚刚的男生……他一个人来的吗?” 宠物医生扭头看窗外:“不是啊,你的狗刚还围着他俩呢。喏,还没走远。” 曲西西怔住,那一秒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追了出去。她穿了白裙子,上面有刺绣的花。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人行道上没有她找的人。 “西西?”她的同伴不明所以喊她。 曲西西应了一声,握着门把手要进去。她明明一只脚踏进玻璃门,又不太甘心地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忽地停顿。 雨夜,转角玉兰花将开未开,未□□的花骨朵洁白。夜色托着朦朦雨雾,隐蔽处男生被托着后脑勺接吻。 “西西?你在看什么?” 曲西西提着裙摆小心翼翼绕过门口泥泞,关上门遮挡:“没什么。” - 树下斜影随春风动。 “生气了啊?”谈善问。 他这样半仰着头一错不错看人,焦躁和暴戾揉进一团棉花里,鬼开口说:“没有。” 谈善没头没尾:“你好像深了点。” 积蓄的水洼浮动亮色,鬼的轮廓时影时现——他长出了影子。 谈善心头一激灵,睁大了眼。 鬼不以为意。 谈善心脏狂跳起来,他几乎要预料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正在发生,隔天就抓了大课上划水的许一多跑去了山区。 许一多正打瞌睡,一头磕在副驾驶上。他梗着脖子不敢回头,只敢在后视镜里偷偷观察。鬼闲得无聊用谈善手机玩消消乐,他过关的速度快到令人咂舌,十个数通关,后排不停传来“unbelievable”的声音。 窗玻璃上他静美五官恒久如同女娲神像,瞳仁乌沉如井,不起波澜。 许一多缓缓张大嘴:“……” 谈善哭笑不得:“你干什么?下巴脱臼?” 等红灯间隙谈善空出一只手把他嘴合上,这个动作引起鬼的注意,他换了只手,清晰地冲许一多笑了。 震撼。 心惊胆战。 许一多使劲闭上嘴,偷摸拽谈善:“那个,我有个古代史的论文没写,好多资料不清楚,能问他吗?” 谈善抬抬下巴:“你问他。” 许一多缩了缩脖子,狂摇头:“我不敢。” “那等你敢的时候。”谈善想了想说,“他不讨厌你。” 要不是许一多他还没那么快跑去扬沙县。 许一多受宠若惊。 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扭过半边身体去看鬼,最后没忍住,伸出一半的手掌大胆社交:“你好,我叫……那个……许一多,是谈善的朋友。” 鬼眼睫毛往底下一扫,许一多立刻受惊,他手条件反射往回缩,下一秒手指一凉。 许一多屏住了呼吸。 回环的雪水化在他指尖。 鬼认真:“问什么?” 许一多激动地翻开自己的论文文档,当时脑袋就“轰”烧起来了:“我要问……那个……” - 崇山峻岭,群山环抱。石梯直入云霄。 “是这儿吗?我也不记得路。” 四面都是山路,蜿蜒崎岖进不同的方向,许一多站在原地茫然四顾:“我太久没来了。” 谈善:“找个人问问。” 许一多颠颠地跑去山口问,那儿地方围着三两老人,坐在大石块上聊天,讲得话晦涩难懂。许一多一个大步跨上前,用方言问:“你们认识冯老姑吗,我们有事找她。” 老人用当地方言回了句什么,谈善听不懂,但他很快发现所有人的视线同时落在自己身上,目光并不算友善。 “他们说山里不接待外人很久了,让我们回去。”许一多走回来,说,“这跟我小时候完全不一样。” “管他外不外人的,走不走?”他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把黄铜钥匙,狡黠地眨眼,“没找到人我们也有地方落脚,我有老太太家里钥匙,全家人都没有,她就给了我一个。” 谈善望了耸入云霄的群山一眼,干脆:“走。” “我的妈。” 半山腰看着近真走起来没完没了,许一多坐在石头上捶腿,望洋兴叹:“我以前来也没觉得这山路这么难爬啊,难不成我都是给老姑背上去的?” 谈善还有点印象,拧开瓶盖喝了口水:“我猜是。” 他俩都有点喘,爬到一半坐下来休息。山上吹凉风,许一多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突然低声:“这座山叫使君山,夏天我常坐在竹床上听我外婆讲鬼故事,就讲这座山名字的来历。” 谈善和鬼:“……” 谈善配合:“你继续说。” 许一多神神秘秘:“据说以前有一对夫妻,男耕女织恩爱非常。后来有一天女孩上山砍草被狼吃了,男人赶到时就剩一副碎骨,他痛不欲生,跑去山神庙祈求上天把妻子还给他,上天听到了他的祈求——”
75 首页 上一页 60 61 62 63 64 6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