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鬼喉结无意识地往下一滚。 光线是一团浮动的白, 四肢修长的少年沉在酒柜和吧台夹角处的阴影里,微微低着头,用手去拨弄那只青蛙。棉质长袖和灰裤颜色都浅, 衬得脸庞异常柔软。 宝贝长宝贝短。 宝贝生气你又不管。 他咬字非常的轻, 说完就把注意力再次移到玩具青蛙身上。似乎没什么别的意思, 就是觉得有趣, 所以重复一遍。 但鬼心里刹那遍布蝉鸣和蛙叫,叫声振聋发聩, 吵得不再跳动的心脏都隐隐收缩起来。 宝贝。 ——没有不管。 鬼眼珠黏在他身上,从喉咙里撕扯地发声,发出的声音只有自己一个人听见:“宝……贝。” 这才是他庞大地宫中唯一的珍宝。 谈善没有听见, 自然也没有理会。他半侧身背对着鬼, 一手撑在石台上,睫毛疏密地垂下。过了一会儿, 把自己哄好了,又抬起头来看着鬼:“为什么。” 鬼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一步, 又走了一步。天花板上的灯亮得过分了,鬼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他长高了点,抽条的骨骼在身躯里生长发芽。宽大领口掩住半截平直的锁骨, 是少年人最青涩美丽的时刻。 鬼在心里叹息。 “我和从前不一样。” 谈善:“我没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想到什么他又特意补充:“就是凉了点。” 鬼哑然。 谈善脚上半穿不穿的拖鞋掉下来,“嗒”一声砸在瓷砖上。他仍旧低着头, 盯着自己的拖鞋,没头没尾地说:“你以前都不会拒绝我。” “轰隆。” 鬼听见自己身体里坍塌的巨响。 他散在一团薄而黑的雾气中,很快整间房子阴森下来。湿冷顺着脚踝骨往上攀升, 谈善侧身, 鬼将他从台面上抱了下来。 “冷么?”鬼低柔地问。 他衣襟上织物死气沉沉,靠近时左胸膛静谧无声, 没有心跳。 谈善将头压在他胸口,说:“还好。” 鬼并不拆穿他的谎言。 谈善踌躇了一下,还是问:“有人挖开了你的墓,偷走了里面的东西。你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吗。 鬼:“都是死物。” “我会取回来。” 鬼撩开他的额发,那道开刀后的口子长好了,看得并不明显,鬼依然觉得刺眼,漫不经心地接上后半句:“不是现在。” 谈善抓住他衣领的手一紧,又松开:“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 鬼说不需要大概率是真不需要,谈善垂着眼睫,不发一言。 他难过的时候就会这样。 鬼觉得他可爱,去蹭他的鼻尖,改口:“到时候再说。” “死人的东西,又在地下埋了那么多年,阴气深重。”鬼笑容诡谲,逐渐扩大,“事有因果,不必我亲自动手。” 谈善想问是什么样的因果,但鬼不欲多说,他眼白的地方泛出根根血丝,爬满整个眼球。瞳仁缩成针尖似的一点——看起来像内里碎掉的血色玻璃珠。 谈善突然支起上半身,和他对视。 鬼哄他:“闭上眼,一会儿就变回来了。” 谈善用手摸他的眼眶骨,一声不吭去亲他的眼皮,闷声:“这样也好看。” 他回到熟悉的环境后更柔软也更主动,对鬼有难以言喻的致命吸引力。鬼心底欲-望饱胀得如同吸了水的海绵,每听他说一句话就胀大一分。 要吞掉他才行。 鬼单腿跪上沙发将他放上去,手臂却收紧了。 谈善微微挣扎了一下,沙发很快陷了下去。他被半圈在怀里,显然没搞懂鬼要做什么:“你不放开我怎么下来?” 鬼索然评价:“瘦了,看起来很弱。” 做的时候会昏过去吧。 “……” 谈善:“也没有很……吧,跟你不能比。” 鬼练骑射他搞体测,鬼杀人他跳绳,根本没有可比性。 谈善想了想,还是决心为自己辩解:“我高一拿过长跑冠军。” “你要看那张奖状吗?” 鬼轻轻地挑起眉。 “好吧,也不是一定要看。”谈善深吸了一口气,抓了抓头发,又去抓自己发烫的耳朵,“我是想说……” 鬼兴味道:“想说什么?”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鬼抵了抵犬齿,谈善伏在他耳边,轻轻:“做不做。” - 徐流深偶尔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明光殿前那一幕,外邦上贡来的石料水青,千里迢迢运来,垫在天子脚下做了千千万万不起眼的地砖之一。 明光殿殿门敞开,徐琮狰在王位之上,他左右两侧侍卫一人手中执弓,另一人手中拿箭,箭身尾羽鲜丽。 日光针扎进眼中,徐流深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是否如同当年杀死他母妃一样。 他记得一切细枝末节的东西,手掌上粘稠的血,匍匐请罪的宫人,拖下去的尸体……还有弯腰的太监手上明黄卷轴。 他孑然一生走至他君父面前的,最后的旨意。 “殿下,接旨吧。”老太监对他说,“王上许诺您的战利品。” 风歇云止,大好晴天。 从此以后许多年。 许多年。 故人相对不能识。 …… 而他此刻严丝合缝在自己怀中。 鬼忍不住喟叹。 他其实有一点过分了。 浴缸里的水满到溢出,谈善呛了口水,他五指原本牢牢抓住了浴缸两侧。鬼长发海藻一般铺满水面,他一手将湿发往后撩,抬起眼梢,五官透着厌倦的冷:“抱我。” 谈善几乎没有犹豫地松手去抱他,失去了自己最后的浮木。 “不管你,变成什么……”他五指插入鬼长发中,因疼痛和寒冷皱起眉,却还是费力地吐字,“我,都……爱你。” 鬼无声地注视他,瞳孔中倒映出他的影子,交织着晦涩和情-欲。 ——本宫应该说什么,但实在是太冷了。本宫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都是暗青色,长出绝望的霉瘢。 鬼的手从谈善打湿的长袖下摆伸了上去,途径后腰,压过他每一寸脊椎骨。雾气深重,他唇深得如同饮过鲜血,形似剪报上一道乌沉薄影,将浴缸里的人彻底覆盖。 谈善整个人控制不住往下滑,后背脊柱骨抵到冰凉瓷砖,在快要溺水的那一刻又被捞出来。求生的本能令他想要挣扎,他不断喘息,抓住鬼的长发竭力想要后扯。 “本宫……” 谈善所有的动作骤止。 鬼发出泣音:“觉得……冷。” 一定很冷。 他在冰冷的陵墓下,在没有一个人回应、漆黑一片的地下腐烂,没有人理他,没有人找到他。 等他很多年后醒来,和他一样对世界感到陌生的时候,他也并不在他身边。 头顶浴室灯光晃动,谈善用力眨眼,眼里水光闪过。 他失去一切反抗的力气,手指顺着鬼长发往上,抱紧他,沙哑而柔软:“我在你身边……殿下。” 从此以后,我都在你身边。
第47章 谈善猛然惊醒。 深色窗帘牢牢闭合, 卧室床头廊灯开着,暖色调的黄。他一时还不适应这么强烈的光线,抬起胳膊肘遮挡, 恍惚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 斜立穿衣镜浮起灰白残影。 谈善翻身坐起来, 后腰即使在布料上摩擦都令他倒抽了口冷气。他没敢下床, 怕直接跪下去。等他真坐起来脚尖落地, 浑身筋骨牵连着痛,饶是再有准备还是:“嘶。” 巨大穿衣镜照出他整片后背, 有地方擦破了皮,肋下有指痕,靠近颈骨的地方抵在浴缸边缘太久, 轧出半个巴掌大淤青。 “……” 谈善往头顶套上衣, 侧身看了眼,没忍住用指尖试探着去碰, 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鬼捉住他手腕,弯腰去看他后颈, 很快,冰凉指骨覆了上去,轻缓地揉。 他垂着眼睫, 不知道在生什么气。 谈善在心里叹气,拉着他衣袖去亲他, 位置估算错误,亲到他下巴,“没多久就消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谈善说:“你好像变深了。” 鬼脸色稍霁, 唇瓣在他后颈不带情-色意味地贴了贴,应了一声。正午太阳太毒, 他恹恹地缩进了床头红玛瑙石中。 “当当——” 闹钟响了,是待做事项提醒。来自学校春季开学的选课通知。 谈善双腿盘坐在床上,进入学校教务系统页面选课。点开的那一秒他就意识到自己又忘记密码,不得不登录邮箱找回。邮箱点开后他简单清理了几封往来邮件,点进垃圾邮箱,再次发现来自“用户3182784”的邮件:@Tan,H×A. 谈善猛然想起被自己遗忘的事,他眼皮猛然跳动起来。 H×A。 网站被顺利登陆。 论坛功能一时没办法彻底搞清楚,但谈善最先关注到了私聊,里面躺着一百多条未读消息,很多人给他留过言,问他这件家传的宝贝是不是正品,大概在什么朝代,他给了客观的意见,让他们带着东西去专业机构做鉴定。 最后一条消息回复停在两年前的午夜,他做手术中途。 是一位账号已注销的用户发来的照片,诸多消息中,唯独这一条十七岁的他置顶了。 四周静得谈善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红蓝交错的网站背景在眼前无止境地放大,未知在刹那狂扣他心门。 【用户已注销:你好,请估价】 谈善点进对话框,照片内容映入眼帘。他毫无准备,大脑轰然。 照片被模糊处理过,是块分裂的方形印章——顶光白灯下,鲜红底座被破坏得几乎看不清具体字样,其上附着蚊蝇小字。 谈善直勾勾盯着那张分辨率极低的图片,压在鼠标上的手抖得如同癫痫发作。 古代城池之间需过关卡,他收到过一份重礼,能在城与城之间畅通无阻。姜城池近一百七十座,能急调当地兵力上千,受地方官最高礼遇。 而它现在面目全非,“涧”字消失在坑洼不平玉面,再难窥见当初华光。 谈善齿关节“咯吱”作响,眼前冒出大片黑色。他用左手去固定键盘上的右手,竭力下滑。 在晃动页面中他看见了自己两年前未发送的回复,是一行甚至慌到打错,又多次中断没来得及发送的消息: “你%5*好,请问你(在社么地方6见到这对我……” 你好。 请问你在什么地方。 见到过这枚王世子印。 ……这对我很重要。 谈善额头抵在电脑屏幕上,心口被钝刀缓慢地剜走一块肉。 - “整个村庄位于扬沙县城西北,村中多泥瓦匠,一年前一名外籍老板看中当地喜山下空地,高价买下办厂,施工队一铲子挖下去挖出一座陪葬墓,铜钱和金币水一样哗啦啦倒出来。县政府动作很快,立刻就立了警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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