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官小势微,此刻绝无说话机会。只得紧紧闭上嘴。 徐琮狰赫然起身:“好一个魏氏。” “徐涧!” 旭日东升,早朝的第一缕阳光照在首列青年身上。他衣摆上孔雀灿然欲飞,锋芒深藏冷淡眉眼下。 “儿臣在。” 徐琮狰忆起多年前的大寒天,他从接生婆手中抱过襁褓中啼哭不止的幼儿。他那样小,呼吸那样脆弱,脸蛋皱巴成通红的一团。他手足无措,怕一个亲吻就会弄伤他稚嫩的皮肤。 钦天监对他说福泽降临,巫祝跪地三呼恭贺,祭司迈出鬼神殿。他还记得那一年春天的杏花,白如雪盖,浩浩汤汤淹没整座姜王宫。 他是寡人此生最满意的继承人,这万里江山肥沃疆土,终有一日他会从寡人手中接过,千千万万百姓会跪拜匍匐在他脚下。 徐琮狰仿佛透过他见到多年前的自己,他汲汲苦营这十八年,终归是为了这一刻。如同雄鹰将幼子扔下悬崖,如同此刻。 “此战胜,寡人禅位;此战败,你不必回京,自刎谢罪。” 朝野俱震。 - 萧重离有机会。 他的机会在这一场战争胜利前,在徐流深出征前。 “你从——” 萧重离看看徐流深又看看谈善,他先天聪慧,且善揣人心:“你来自未来。” 即使他接受能力再好也被砸了个七荤八素,冷风吹过,芦苇疯长。他很快明白事情关窍,后背被冷汗浸湿:“你知道徐涧会登上王位,你知道什么人会为他前仆后继地死去。所以你告诉我不必与他争的唯一原因,是结局不会改变。” 三顾岭靠近皇城城墙,入夜,暮钟敲响,城门在眼前关闭。 谈善没有回头去看徐流深的表情,他笑了笑,说:“是啊。” “我不信命。”萧重离放声大笑,“荒唐!” 这是最后一个有能力与徐流深争夺的皇子,他死在徐流深班师回朝的宫变中。万箭穿心,他做了令徐流深恨不得啖他血肉的事。半月后登基大典,残暴的未来新帝将他五马分尸。 生前富贵,死后一卷草席,湮没天地。 ——谈善其实难以想象,他到底做了什么。 “你……” 谈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天地在他眼前旋转。彩色画面变灰白,他几乎要跌下马去。 “不是要看月亮?” 谈善一怔。 他还坐在马上——这是一匹相当温顺的骏马,托着他,用马头去蹭徐流深的掌心,吐出“呼哧”的热气。 “跳下来。”徐流深言简意赅,“带你上城墙。” 黄土垒成的台阶陡峭,缝隙之间生长着杂草。 “可以上吗?” 疼痛像是错觉,谈善雀跃地问。 他登过某个城市的古城墙,黎明天色熹微,走完已经是大中午,蓝天白云,从一侧往下望,土砖垒起的城墙拔地而起,巍峨悍然。那是一种不亲至无法感受的历史厚重感,城墙历经百年乃至千年风雨,注视过无数王朝的兴衰。 徐流深接住他:“可以。” 天边一片亮一片暗,一轮满月从亮处钻出来,清辉遍撒大地。 城门守将尽职尽责。 “你没有什么要问我?”谈善双手撑在城墙上,风卷起他青丝,还有空荡衣摆。 “本宫不关心你从什么地方来,只关心你会不会留下。” 徐流深和他一同望向夜色深处,三日之后他将要去一个没有春日繁花的地方,长枪折戟,尸骸遍地。 等他回来后他将求一道婚嫁圣旨。 很早以前有人告诉过他,应该有一个正常的顺序。他想,得要一道名正言顺的圣旨。他想给的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边境战乱,刀剑无眼。本宫分身乏术,无法将你带走。”徐流深凝视着他,“原本想将你留在宫中,但……” 但什么,他没有说完。他微不可察笑了笑,转而说:“皇城之外山河广大。” 谈善心跳无法遏制地加快,他手指发麻,微小电流抽过脊背。 “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觉得高兴的事。” “等本宫回来成亲。” ——爱应该是这样的。 徐流深模糊地想,虽然没有人告诉本宫,但本宫也可以做得很好。本宫有一个很喜爱的人,他配得上一切。本宫爱他,所以会将世间最好的东西给他。 如果他爱本宫,本宫不再惧怕许多事,不再害怕每一次离别。 谈善突然明白鬼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说出那句话,他有满腹的叮嘱,而他一一吞下去。他伸手等徐流深抱他,在裹挟凉风的身躯抱紧自己的那一瞬间哽咽开口:“山长水远——” 此去路途艰险,我知道你会经历什么,而我没有办法开口。 “望君凯旋。”
第40章 四个月后, 仲秋八月。 渭水边一座小城。 “卖鱼——卖鱼!新鲜的活鲫鱼!” “杨三,快,我要这条, 这最后一条, 刮了鳞剖了肚子, 我府里等着用。” “不成。” 杨三将活蹦乱跳的鲫鱼在木桩上一拍, 娴熟地刮鳞掏腮:“昨日有一个小兄弟没买到,这条我留给他。” “哎呀!”齐宵跳脚道, “我付双倍的价!” 齐宵是当地县丞主簿,正正经经参加县试,清清白白坐上的官。他出身市井, 平日摆过最大的架子就是说“堂下状告何人”。性格使然从不与人急眼, 今日一路狂奔出来,风度全无。 杨三绷着脸:“不行。” 谈善拎着半兜姜蒜过来时鱼摊前围了一圈人, 他昨日一时兴起想煎个鱼,临到摊前卖鱼的老板算错了个数, 少一条,二人大眼瞪小眼半天,老板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明日给他留一条最大的。今日他来果然还剩一条, 等着剖鱼肚的功夫他去买姜蒜,回来就听见那句“不行”。 “我娘子才诊出身孕, 这半个月吃什么吐什么。” 齐宵实在没办法,目光四处转了一圈,心焦道:“有没有什么能代替鱼汤的东西。” 四周看热闹的人听了这话七嘴八舌起来:“买点酸果脯, 开胃!” 齐宵苦笑:“家里不知买了多少, 她不爱酸,也不吃辣。” “好你个齐宵, 娶了那么美貌的娘子。”有人用胳膊肘撞他,打趣道,“真是好福气。” “别取笑我了。” 齐宵擦了擦鼻尖急出的汗,口不择言:“早知她这样难受……” 弄清事情来龙去脉后谈善说:“这条鱼给你吧。” 反正他也可吃可不吃。 齐宵一抬头面前站着一个长衫少年,递过来的手掌干净。他愣了一下,连连道谢:“谢谢谢谢,照理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实在是家妻胃口不好我心里着急。要不这样,您到我府上,我叫下人炖了这鱼汤,请您喝一杯。” 反正无事,谈善想了想:“好。” 齐宵又去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吃食,谈善替他拿了几袋,慢慢地跟在后面走,空气干燥,脚底下都是土砖,和南下青石板截然不同。 “出门得急,衣衫不整,让您见笑了。” 齐宵用袖子揩了揩汗:“您不是当地人吧。” 谈善好奇地问:“能看出来吗?” 齐宵眯了眼睛笑:“城里这么大点地方,邻里八乡都面熟,何况我在县丞那儿做事,路引文书都要在手底下过。” “京城啊。”齐宵感慨地说,“我娘子也从那儿来,不知你们从前有没有见过面。” 皇城那么大,见过面的可能寥寥无几。谈善心里这么想,嘴上没说。等齐宵推开门叫了声“娩娩”,谈善跨过门槛的脚生生僵在了半空。 屋里打扫得十分干净,大半年前锦衣玉食的六公主殿下坐在凳子上,拿着绣花棚,较劲地戳戳戳,戳完神情严肃地用牙齿去咬一截线。 她穿了贴身舒适的衣衫,刺绣看不出好坏,左手腕上套着有杂色的碧玉镯子,衣食住行比从前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却很高兴,眉眼间快乐似乎要洋溢出来。 “哎呦,不是说了这些活计叫绣娘做吗?莫要熬伤了眼。”齐宵一阵旋风似的跑到她跟前,“买了你想吃的鱼,今晚就能喝上鱼汤。对了,方才摊上只剩最后一条鱼,这位是——” 徐韶娩膝盖上的剪子“咚”一下掉在地上。 齐宵吓了一跳,立刻伸手去捡:“祖宗这东西尖得狠,可不能拿在手上,落在地上万一戳到脚,你还要不要我活了。” “我又不是纸扎的人,你好烦。”徐韶娩推开他,唇用力地抿了一下,又看向倚靠在门边的陌生人,疑惑地眨了眨眼。 谈善突然想起来她现在应该并不认识自己,她认识的人叫“阿船”,一个琴师,喝了鸩花毒酒。 “你怎么能抢了别人的鱼呢。” 齐宵讷讷地:“我……我是想把他请来一起吃饭……” 谈善冲她笑,说:“是我愿意赠给他的。” 徐韶娩小小地笑了一下,露出酒窝来:“你真是好人,那快快进来吧,一起吃顿饭。” 秋高气爽。 庭院里有一棵上了年纪的桂花树,正是开花的时节,风一吹桂花簌簌地落,满袖盈香。 “这是上好的秋露白。” 齐宵挽起袖子给他斟酒,解释:“韶娩说她去端一道点心,她近日喜欢做这些,用桂花下酒,也别有一番滋味。” 面前青瓷白碗中落了小朵小朵的金黄桂花,船儿一般飘荡。 齐宵关心道:“兄台怎么来到此处?此处战乱,不远处驻扎着军队,这仗打了四个月,还不知何时能结束。” 鱼汤炖得奶白,上面飘着姜丝,细细的一条。白萝卜切成薄薄的片,铺了一层。 谈善说:“我来寻人。” “寻何人?”齐宵道,“在下虽说不是什么大官,但巧在正好管理着本县的户籍,若要找什么人,说不定能帮上忙。” 微风吹拂,谈善按着酒杯转了一圈,笑:“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你何时成亲的。”他突发奇想问。 “才三个月呢。” 齐宵腼腆地摸了摸头:“韶娩性子好,又是家中小女,是我高攀。” 谈善:“你见过她的家人?” 齐宵摇了摇头,又点点头,面露羞赧:“见得不多,她有一个兄长,成亲那日来过,将她背上花轿才走。” 他自知韶娩家世显赫,出身高贵,求亲当日做好了受一番羞辱的打算。出发之前咬牙心想不管什么样的刁难自己都会受住。 当日是个好天气,边关胜了第一场仗。青年四平八稳坐于高堂之上,华贵不可逼视。他来得急,身上有蔓延不去的血腥气。疲色浓郁,难掩风尘仆仆。 “徐韶娩。”他听见对方没什么情绪地喊,“你就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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