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告诉你我想要游山玩水,纵情一生。” 萧重离僭越地直视他的眼睛,笑了:“有些人留不住,殿下比我清楚。” 入夜,徐流深后背僵冷了一瞬。 “边关战争一日不结束,朝廷便要依赖江南富商白银做军饷。”萧重离拨开左胸箭尖,道,“这样看来我还能活上一阵子。 “不是吗?” - 长安酒楼,宾客满员。 “哎让让,您几位?” “三位?好嘞!跑堂的,领这三位爷上去。” “靠窗的位置?哎呀,靠窗的位置不巧刚刚有人定,今日您知道,这样的好日子,能有个空座儿就不错了。” “要不您与那位爷搭个桌,他一人来的,兴许没等到人。” 谈善:“不用,我有约。” “你来得迟了,没赶上热闹。” 薛长瀛将他拉入座,按着他的肩膀强硬让他坐下,兴致勃勃地说:“快看对面。” 对面是一座两层的小楼,楼柱子上系了好大两个红球,扎得谈善眼疼,他用手一遮眼:“别告诉我这是比武招亲啊。” “你猜得还挺准。”薛长瀛这几日跟着谈善在京中疯玩,早熟得不能再熟,“这是绣球招亲,羞花阁你知道吧,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那个‘羞花’。” “我在外面这几年,别说姑娘了,连个大娘都见不到。” 薛小将军一只胳膊横挂在凳子上,长叹一口气:“真他娘不是人过的日子。” 谈善还没见过这架势,探头往外一瞅。 红球高挂,媒婆扭着腰:“诸位,停一停看一看啊,今儿要为我们羞花阁的春香姑娘择个良人——” “抛绣球!” 随着她的吆喝声人群逐渐聚集,不知哪儿爆发出一声嬉笑:“王婶儿,这绣球招亲是什么人都能参加的?” 王婶儿眼一横:“自然,凡是家中没有妻室的人尽可来此一试。” “我们下去试试?” 谈善突然被薛长瀛捅了一下,薛长瀛在他耳边怂恿道:“你多大了,也到年纪了吧。” “……” 谈善胳膊肘拐回来:“不去,要去你去。” “你真不去?” 谈善用勺子舀了一勺茶树菇汤,人在这儿心思飘得远:“真不去。”他心里装着事,还在想早上出门被躲开的手。 奇怪。 奇怪。 薛长瀛不勉强他:“那我下去看看,有什么新鲜事跟你说。” 谈善抱着汤罐慢吞吞喝,这家酒楼茶树菇小排汤炖得恰到好处,蘑菇鲜香浓郁,他一边喝一边困惑,想不通地说:“等等。” “问你个问题。” 薛长瀛干脆地一撩衣摆:“你问。” “算了。”谈善反悔道,“你下去看好了,我再想想。” 薛长瀛不理解:“你烦什么啊。” 谈善抓耳挠腮:“我烦——” 薛长瀛捏紧拳头:“你说不说。” “我有一个朋友……” “还是算了。” “……” 薛长瀛二话不说下楼看抛绣球。 谈善托着下巴瞧,对面王红娘还在造势,没多久有人起哄说:“王嬢嬢,也要让今儿主角出来让我们大家伙瞧一瞧,到时也好卖力!” “是啊,总要先尝个甜头!” 王婶儿是个泼辣人,当即让身后的人将阁楼门打开。 一名青衣小姐从里面走出来,面容姣好,出来时有人惊呼。而她让开半步,露出身后跟着的另一名纤细女子。 少女用面纱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顾盼生姿的眼睛。 “淑妃一党落败,满门流放。这是她最小的妹妹,听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入了贱籍。早听闻王世子手段雷霆,眼里不揉一粒沙。” 谈善手里勺子一顿,缓缓抬起眼。 “我该叫你什么?”萧重离折了袖袍替他斟茶,姿态风流,“阿船,或者……谈善?” 周遭寂静了一刻。 谈善把手里茶杯转了个圈,在色泽如黄珠的茶汤里瞧见自己那张脸——他确信没什么破绽,有破绽也没什么。 “你认错人了。” 正对面是绣楼,萧重离目光移过去,道:“我常常在想一件事。” “重重宫阙,黄金牢笼。世间竟有这么多人飞蛾扑火往里闯,母妃如此,淑妃如此,有志之士如此,天下人如此。” 谈善懒懒散散:“你不是也来了?” “我是来看看这王宫到底有什么稀奇。”萧重离将扇子展开,幽幽叹了口气,“也不过如此。” 谈善倒是没反对他,视线遥遥越过梨花窗棂。 下头有衙门办事,抱着幼子的妇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对路过的每一个人磕头,说自己“冤枉”,没有人看到她,或许有人看到,但他们都被抛绣球的花楼吸引,分不出心神。一辆马车差点从她身上横压过去,怀中抱着幼子,她身体里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硬生生在地上滚了一圈,躲了过去。但布鞋掉了一只,手上镯子摔了个粉碎。 妇人死里逃生,捂着儿子眼睛惊魂未定。驾车的马夫朝地下一甩鞭子,怒骂:“哪里来的疯婆娘,敢拦我们公子的马车!” “看看,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萧重离语含怜悯,“能见最多这种事的地方,不是皇城,是王宫。” “我记得上一次见你时你想走。” “想走吗?” 萧重离提起茶盅倒茶,循循引诱:“去江南,去塞北,三月扬州城,冬月胡风吹。” 谈善平平道:“想又如何?” “我带你出城。”萧重离只道,“十五那日关城门前,一更三点。三顾岭,路引盘缠和一匹好马。” 谈善并不是没有戒心的人,相反,他在古代的每一刻,对每一个人都心存戒心。他略感稀奇,乃至于疑问,薄薄眼皮往上一掀:“为什么。” “那日在湖上,我若与你一同进放花楼,我们大约会做知己。” 一杯热茶凉了,萧重离饮尽,不再多待,道:“我会领那对母子去报官,至于后面的事,各有造化。在我面前,我不会袖手旁观。” 他在江南富庶之地待得久了,身上有种视万物为无物的洒脱。 “有人喝了我的茶?”薛长瀛上来后问。 “没有。” 过了半刻,谈善回答他。 “抛绣球结束了?”谈善转头问,“你没抢过别人?” 薛长瀛挠挠头:“我要是出手还有别人什么事,这不是马上要打仗吗,生死未卜的,不好耽误人姑娘。” 绣楼上小姐没了,看热闹的人散去。谈善站在茶水铺子前,四周百姓来来往往。 “卖糖糕——卖糖糕了!” “你想不想……”吃。 薛长瀛一愣。 “塞外好玩吗?”谈善冷不丁问他。 “怎么说呢?” 薛长瀛没有多想,露出神往的表情:“荒凉是荒凉,但是自由,我出去之前从来不知道天底下有那种地方。” “哪种地方?” “不往远了说,就说王宫,我们那时候在宫里做伴读,规矩森严根本喘不过气。要我说要那么多人伺候干什么,出恭都有好几个人跟着,小爷拉都拉不出来。” “不瞒你说,王宫是能把活人憋死的地方。” 出乎意料地,谈善静默了一会儿,他显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沉默,然后道:“你说得对。” “我在皇城中呆了这么久,许多地方还不熟悉。” 谈善问薛长瀛:“三顾岭是什么地方?” 薛长瀛不作他想:“距离城门最近的驿站,来不及出城门的人会在此处落脚。” 他后知后觉:“问这个做什么?你想出城?” 谈善已经走得远了,轻飘飘扔下一句话:“问问。” - 谈善烦恼且没问出口的事是今早他睡得迷迷糊糊要去抱人,被推开了。 推开…… 推开了。 这他妈是什么同居危机。 他没想到这同居危机的程度还在加深。 谈善想了想,伸手戳背对着自己的人。 明显徐流深腰腹紧绷了一瞬。 “你得抱我。”谈善提出要求。 徐流深松松将他拢进怀中,眼睛闭着:“睡了。” 他领口敞着,露出半截明晰锁骨线,肩膀上有刀伤旧痕。 谈善没忍住用指尖碰了碰,指腹下是蜈蚣一样的凸起。他心里不太好受,用讲悄悄话的声音问:“还疼不疼?” 徐流深沉默地摇头。 他情绪算不上好,手上力气很大,抱得谈善“嘶”出一声。 “抱歉。”他客套道。 “……你好像不高兴。” “没有。” 谈善不拆穿他,又去碰他的睫毛:“我睡不着,想去找薛长瀛玩。” 大半夜的。 徐流深语气要笑不笑:“大半夜的,出去捉鬼?” 谈善纠正他:“出去看月亮,今日十五,月亮圆。” “很想去?” 谈善看了他一眼,坚持:“很想。” 过了很久,徐流深觉得冷一样,缓缓松开了扣在他腰间的手,厌倦地:“让十一跟着你。” 踏出房屋门之前谈善忽然转过头:“徐流深。” “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比如你身上的血腥味,和今晚莫名其妙的不高兴。 “回来再说罢。” 徐流深伸手给他扣衣衫最顶上的扣子,几不可闻笑了一声:“希望你不要让本宫等太久。” - 三顾岭早年间是坟场,后来一对夫妻来这儿开驿站,倒也开起来了。只是坟头照旧荒凉,长了半人高的枯草。风一吹阴森得很,仿佛时时刻刻都能从地下钻出来孤魂野鬼。 “我知道你会来。”萧重离牵着那匹马,“看来我们都不是什么信守诺言的君子。” 谈善提着盏破灯笼,哼笑一声:“你不就想拿我威胁徐流深?你觉得我没长脑子?真会一个人来?” 萧重离吹了声口哨,四面八方弓箭手神不知鬼不觉冒出来,他有些遗憾:“你要是一个人来,我当真会放你走。” “你一个人来我也不会走。”谈善说,“大半夜的,你没人暖床,我可是有。” “他这么放心你出来?还带这么多人。” 萧重离目光扫过他身后黑马褂:“你知道我要做什么还出来见我?” 他没想到谈善能带这么多人出来。 失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有件事我要纠正你。” “我跟你不太一样。” 谈善还举着那盏灯,想了想,咬着气音说:“有时候我也不爱管这些事,我也不会领那对母子去报官,他们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怜悯他们,但深知仅靠自己无能为力。我不是什么人都要救的圣母,我能力有限精力有限,能改变的东西有限,我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我朝我的目的走,不做目的之外多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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