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善用两颗金珠子换了两顶斗笠,那斗笠宽宽大大,用竹片裁成,一片清凉阴影遮下来,挡住日渐毒辣的日头。 谈善头上戴一顶,手里拎一顶,往荷塘里甩了两片卵石,高高低低水花溅起,三两小圈接连漾开。 “你在做什么?”有人问他。 “水漂。”谈善蹲在岸边,忙着找又薄大小又合适的石头。 他看到一颗深黑的卵石,捡起来没扔,往湖水里洗了洗,擦干净了往袖子里一扔。 “这又是什么?”头顶那人遮住光线,指着他头顶的斗笠问。 “帽子。”谈善脱了袜子,挽起裤腿往水里一伸。冰凉湖水漫过小腿,舒适得他喟叹一声。他把斗笠往脸上一遮住,天地都凉爽起来。 他甚至懒得看问话的人是谁,反正不是徐流深。 “能给我一顶吗?”那人弯下腰,又问。 “不能。” 谈善想也不想拒绝,并告诉他:“这一顶我要带回去给别人。” “好吧。”对方有样学样,脱了鞋袜躺在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和他一样躺下,用手遮住阳光,叹了很长一口气。 “宫里真可怕。” 对方喃喃自语:“昨晚我差一点要死了。” 谈善闭着眼睛说:“我来宫里这么久,死了好几次,你太大惊小怪了。” 年轻公子一噎,郁闷道:“你知道我是谁么,你敢这样与我讲话。” “我管你是谁,我就这么讲话。”谈善懒洋洋说,“你爹是姜王?” 萧重离沉默了,苦笑道:“我爹还真是姜王。” “这地方是我先找到的,呆不住了就来睡觉,躲个清闲,想不到这种地方也能找到同好。” 谈善大概猜到了他是谁,但他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毫无诚意地说:“那你挺倒霉的。” 萧重离深有同感:“我也觉得我挺倒霉的,不过旁人都觉得我运气好。你说说,我是怎么倒霉了,你要是说对了,我就……” 谈善:“说对了你就别找你爹告状了。” 萧重离又一噎:“我也没有要找我爹告状啊。” “那最好。”谈善说,“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你告状我也不会承认的。” 萧重离:“……” 萧重离眼神复杂地望着他露在外边的半截下巴:“你很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谈善敷衍地“哦”了一声。 “你说说,我为什么倒霉。” 谈善拉了拉斗笠,将还晒得到太阳的下巴也遮住,漫不经心道:“你要跟徐流深当敌人啊。” 真他妈恐怖。 萧重离没有说话。 远处阳光浮动,静影沉璧。 谈善调子像个垂暮老人,悠悠地晃荡:“别的都还好。” 萧重离微微笑了笑,还是问:“你觉得我有机会赢吗?” 谈善终于有了反应,他掀开斗笠,从地上坐起来,深深地看了萧重离一眼。公平公正,绝不掺任何私人感情:“你可以重活二十年,说不定有机会。” 他捡起地上的东西,说:“我要走了,你太吵。” 话是这么说,吵的人明明也有他,走过的地方鸟都要多叫两声。 转了一大圈谈善又回到元宁殿,王杨采这会儿在门口了,对他说:“殿下有公务在身,贵人要是无事不如和咱家一道在宫中走走。” 谈善其实没什么劲儿了,不过陪老人走两步而已。 夜晚的王宫比白天更寂静,尖尖飞起的屋檐上栖息着乌鸦,它们融入黑暗中。 王杨采是个厉害角色。 这位姜王身边的大太监从姜王还不是姜王时就跟在他身边,陪他度过了人生最浓墨重彩的二十多年。 徐流深出生后他受命关照世子起居,却仍然辗转明光和元宁二殿之间。 他在宫中这些年,识人不是用眼睛。 谈善又伸手去够离自己最近的桃花枝。 才下过雨,桃花被雨水打得稀碎,成片花瓣落了他满身。 这是一处幽寂宫殿,杂草丛生,荒废多时。 谈善知道身边跟了人,也不是很害怕,他问王杨采:“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这是卫妃娘娘生前住过的地方。” 王杨采将宫殿朱红门前插栓取下,回答他。 “吱呀”一声。 经年闭合的宫殿大门被推开,尘土混杂着腐朽木头的味道传来。 卫妃。 谈善怔了一下。 “殿下向我问他的母妃,十九年前王上下了禁令,宫中任何人不得在他面前提起。” “这两日贵人都想问些什么。” 王杨采侧开半面身体,留出容一人进去的缝隙:“老奴这辈子就做一件违反王命的事。” “不算。” 谈善:“公公告诉我而已。” “是啊。” 王杨采抬起袖子擦了擦门槛上灰尘,可惜时间过去太久,上面的划痕再也消不下去。 “想知道什么?” 谈善跟着他走向枯园中,这里丝毫看不出曾经是一国宠妃居所,枯井干涸,牌匾蒙上阴翳。 “徐流深真是个奇怪的小孩。” 谈善回忆了一会儿还是黎锈时见到徐流深的场景,年幼的世子冰雕玉琢,给他君父整理棋盘,将本就不适合堆高的棋子一层层往上垒,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殿下自出生起就不爱说话,他想做什么,会一遍遍做,直到达成目的。” 王杨采温和地讲述:“他从前并不这样,更小一些时,他也并不爱这些耗费心力的东西。” 小孩子,正是好动的年纪,并不能将自己固定在棋盘边或者书卷前。他会故意打翻笔墨,在姜王奏折上用稚嫩的笔触画乌龟——一个大圈作身体,五个小圈作躯干和脑袋,再将眼睛涂黑,最后添上波浪线的尾巴。他画得快,一时看不住能画十几只。第二天收到自己奏折的大臣掀开一看,都知道徐琮狰又将儿子带到御书房了。 姜王在臣子面前顶着一张冷沉严肃的脸,私下也会将手指上点了墨汁,坏心眼地涂到满地爬的儿子脸上,等对方坐在镜子前“哇”地哭出声,又手忙脚乱地命令下人立刻把他哄好。 他有那么多儿子,只有这一个,半夜睡不着还要爬起来跑到摇篮边晃两下,一不留神就把熟睡的儿子惊动,小徐涧安静地和他对视,含着手指,小鱼一样吐出一个小泡泡。 徐琮狰僵在原地不敢动,等对方再次闭上眼,完全没动静才敢蹑手蹑脚坐回榻上,搓了搓冻得冰凉的手脚倒头入睡,第二天上朝连连打喷嚏。 他有十三个儿子,却是第一次做父亲。 血缘关系如一条神奇的纽带,将他和这个襁褓之中的婴儿连接起来。他逐渐熟悉对方挥舞手臂的动作,能从不同语调的啼哭中明白对方要做什么,是饿了还是渴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万事难两全。” 王杨采说:“王上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徐琮狰很快发现,在他十几个儿子中,唯独这一个最适合做下一任姜王。他或许在夜深人静的时思考过,挣扎过,试图培养过其他人,但还是做出了应该做出的决定。 两三岁之前的事,徐流深大概记不清了,他能记得的东西大多是严苛的要求、必须遵守的规定,日复一日乏味的课业。 这些东西将他修正成王朝需要的模样。 “王上与宫中所有人见到的都是如今的殿下。”王杨采佝偻下脊背,“其实殿下大概更像娘娘,那是一个非常善良,非常洒脱的女子,如果她能活下来,也许会告诉殿下,有些事可以不用做。” 这个被压弯了背的,不再年轻的深宫太监似乎终于泄尽了浑身力气,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气说出足以被诛灭九族的话来:“世子之位,没有一些其他东西重要,也不是非要不可。”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 王朝命运与徐流深紧密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殿下少时犯错还会跑来待一会儿,我跟在后面,总也不敢说什么。” “后来他长大了,最后一次来仰头看着头顶牌匾,很高兴地说他认识了一个朋友。” 黎明的黎,生锈的锈。 “最初,至少爬上永济寺千级祈福阶梯时,王上所求的,是他一生平安快乐。” 物是人非事事休。 风声悄寂,大片树影倒映在宫墙上,婆娑曼妙。 谈善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想法,他心里发酸发胀,泡软的心脏被捅了一刀。 落败冷宫长年累月无人踏足,遍地草籽。更深露重,沾湿两侧裤脚。 是这样养出一个会被一串糖葫芦带走真心的世子。 ……养出一只会被白花骗走宝石的鬼。 得到的很少,所以一点点就够了。
第31章 鹿台, 台高千仞。 历朝历代帝王在此地寻欢作乐,玉阁珠楼,白玉砌石, 穷奢极欲。北侧摘星楼高耸, 接向繁华穹顶。 琴音靡靡, 大小不一青铜钟高矮错落。 徐流深自眩晕中醒来,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外面也在晃,他睁眼看了会儿马车车梁。 半个时辰前, 他人还在宫中。 以马车脚程从姜王宫往外延伸,此地位于皇城内某一处行宫,但他并不清楚具体是哪一座。坡度低, 车辕行过之处并无颠簸, 非人迹罕至之地。 “咚咚。” 徐流深屈指敲了敲马车内壁。 “殿下有何吩咐。”车夫问。 除车夫外十二匹马,十个人。徐流深转了转手腕, 扭动间指骨发出“喀嚓”声响。他感受到一丝奇异的烦躁,燥意从每一根血管中爆裂开。 “快到了。”车夫见他不说话恭敬道, “周尚宫率一众女官在鹿台前等候。” 周尚宫。 徐流深眉心抽动了一下。 他想起一件事。 在他行冠礼之前,或者更早,本该有八名女官教会他一些其他的事。但自前王后幽禁冷宫后六宫主位空缺, 他没有母妃,无人为他筹办。尚宫局的人或许派人请示过。他忙得脚不沾地, 让人滚了。 能在宫内把他五花大绑了甩来的人只有一个,世子爷心底升起巨大荒谬感,他眼前发黑, 坐在马车上, 半天没动。 ——他真是有点生气了。 下车时见到徐琮狰,他表情又空白了。 这父子俩出现在重开的鹿台前时, 一众侍奉男官女官俯拜在地,不敢喘息。 “寡人总觉得忘了什么。”徐琮狰说,“今日想起来了。” 从宫中出来,这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君王也觉得自己只是一位寻常又开明的父亲了。他负手,淡淡:“进去罢。” 徐流深站在外边,简直有点想吐了:“本宫不进去。” 徐琮狰教给他一件事的途径无非是先看后做,看一遍看两遍学会,做一遍生疏,两遍完成,三遍熟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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