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脏了大人的鞋。”他强忍哭腔道,“奴才有罪,奴才有罪,求大人饶奴才一命。” 头顶那人说:“这样的小事。” 吉祥不敢抬头,温热黏稠的液体从额头上滴下来,落到眼睛里,叫他根本睁不开眼。他瑟缩着身体,很怕说话的人给他一脚,忍着恐惧磕头,“砰砰”地磕在地上:“谢大人,谢谢大人。” “哎。” 谈善手足无措起来:“都说了是小事了。” 还在磕头。 谈善心底微不可闻叹了口气,费劲儿地扯了扯自己的外衣,扯了半天没扯下来。他索性拉了一大截递出去,递到那小太监面前:“别磕头了,擦擦眼睛。” 极淡的熏香。 吉祥趴在地上,眨了眨干涩的眼。他也不敢真去拉那截布料,从袖子上扯了截布,胡乱擦了擦眼睛。 谈善也没有勉强他,耐心问:“你怎么了?” 吉祥伏在地上,苦水一波波地从胸腔里泛起来。他握紧了拳头,哑声:“奴才犯了错。” 谈善又问:“你犯了什么错啊。” 吉祥跪下去,再跪下去,把自己跪进尘埃里。 他没有说话。 “他犯了什么错。” 蹲久了头晕,等不到回应谈善慢慢站起来,环顾一圈。 这院子不大不小,中央摆着两条长凳。刚刚那个老太监在上面挨了打,下半身血迹斑斑。满园开花的红杏都没有冲走一丝一毫血腥味,老太监的腿在地面拖出一道长长血痕。 “他犯了什么错。”谈善好声好气地再问一遍。 他也不是质问,说话语气很淡。站直了身时身上有种奇特的,不属于这里的感觉。吉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这宫里的人没有这样直起来的脊背,纵使他干爹当年得淑妃宠爱时都没有这样的姿态。 吉祥跪在一边,又在心里想,他大概也不是什么王宫贵族,那样的人他也见过。什么样的人在御前都要跪,再直立的人也得跪下去。跪在御前,见到这些低人一等的宫女太监,又伸着脖子,用鼻孔看人。 宫中贵人一多半黄有福都见过,眼前这个……要是平日黄有福断不会如此老眼昏花,此刻满院子都站着他的干儿子,万万不能丢了面子。 思及此黄有福“呸”了一声:“你是什么人,也来管咱家的事。” “大胆!”侍卫厉声。 谈善:“你先说说,他犯了什么错,要受这样的酷刑。” 有人抢先:“他行窃,偷了我们公公好几两金子。” 吉祥猛地抬头:“干爹从不做这等事,那些……那些玉器本就是他当差得来的。干爹年纪大了,就指着这几样东西出宫养老。你们,你们竟想将他活活打死,据为己有!” 角落放着一个小木头箱子,谈善弯腰拿起来,在手中掂了掂:“这事好解决,你们分别告诉我里面有多少金银,头钗各多少,谁答对了就是谁的。” 黄有福冷笑一声:“你可知道咱家是谁,御前那位掌事公公咱家都是说得上话的。” “里面有多少银钱,今日谁来都是咱家说了算。” 御前那位掌事公公…… 吉祥一抖,用染了血的手指去抓谈善的衣角。 谈善一动不动,沉默一会儿,说:“那就可惜了。” “我本来不喜欢仗势欺人。”他懒散地笑了笑,“既然你这么做,我也这么做。” 吉祥赫然睁大眼,他忽地回过神,将目光再一次投向沾了自己血迹的锦靴。 ——那里绣着一只孔雀,孔雀翎在初生阳光下显出七彩绣线颜色。 黄有福气得唇瓣颤抖:“你……你!” 一道洪亮声音打断:“他管不得,本官可管得。” 谈善心里奇怪,他还没有转过身,黄有福见到来人的一刹脸色煞白,“扑通”跪在地上:“薛大人!” 薛大人? 谈善莫名其妙地回头,一颗圆脑袋凑到跟前。他正想在什么地方见过,对方瞪了他一眼,骄傲道:“看什么。” 谈善:“我见过你吗?” “好啊黎锈!你竟然不记得我。”对方吱哇乱叫,一把锤在他胳膊上,这一下力大无穷,差点给谈善锤出内出血。他咬了下牙,捂住胸口,倒吸了一口凉气:“……薛长瀛!” 薛长瀛满意了,负手,有模有样道:“大胆黄有福!在禁宫内滥用私刑,来人,拖下去,杖三十。” 他身后侍卫迅速上前。 “你怎么长成这样了。”薛长瀛疑惑地上下打量,“跟以前不一样。” 谈善:“……你也不一样。” 薛长瀛咧出一口白牙:“黑了不少是吧,我回来给我娘敬茶,她吓得摔了茶杯,问我爹这个黑炭是从哪儿来的,长得恁吓人。”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知道……” 谈善想说“你不知道黎锈死了么”,刚说一句薛长瀛迫不及待:“过了十五我就没去宫里了,我跟我爹说读书写字这事儿我做不来,要跟他去练兵,给我爹愁得揪掉半边胡子,第二日一早就来宫里告罪了,说犬子顽劣,有负皇恩之类的……不说了,下次再遇见这种事叫人去找我,我就在乾清四所当差,捞了个侍卫长当。” 谈善真心为他高兴:“那挺好。” 当年在元宁殿当伴读可憋坏薛长瀛了,他从早到晚就指着跟谈善一块儿去膳食房偷猪蹄。要不然他真是要饿晕在宫里,黎锈这人对老子有再生之恩。薛长瀛握住谈善的手,情真意切道:“你是我一辈子的兄弟。” 谈善:“……炖猪蹄的地方在尚食局,整个姜王宫就那地方最好吃。” “娘的。” 薛长瀛这人还是有点疑心的,但猪蹄这事儿他跟黎锈双双发誓,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他心里怀疑之情顿时打消,大笑说:“还是你懂老子。” “这俩人,你准备放哪儿。”薛长瀛瞥了一眼浑身是血的吉祥和老太监。 谈善:“我想想。” 那名老太监抽搐了一下,声若蚊蝇。吉祥连忙凑过去听,听见一句:“去找……去找御前王公公,王公公。” 谈善和薛长瀛齐齐一顿。 - 王杨采开门时一愣:“这是……” 他才与谈善这具身体远远打了个照面,也不大认识。 谈善冲他“嘘”了一声,解释道:“这位公公受了伤,叫来找您。” 王杨采披了件单衣,摸索着去点灯。他实在是个好人,用油灯在吉祥眼下一晃,皱了眉,又去照那名老太监,面露震惊。 谈善:“公公可是不方便?” “快进来。” 王杨采抹了把眼角湿润,把人扶进来:“方便,方便,此人与咱家一道进宫,后来各自入了不同宫侍奉主子,才断了联系。” 谈善站在门口看他小心翼翼去掀对方黏在腿上的血衣,那小太监站在一边无声地往下流泪,帮忙时手抖得厉害。 宫里太监宫女生了病,大多自生自灭,熬得过去便熬过去,熬不过去草席一卷送进乱葬岗,连个安身处也没有。 谈善靠在门框边,突兀道:“有酒吗?还有匕首,越锋利越好,让我试试。” 他卷起袖子,将刀在火上烤了一遍。 三盏灯烛,照亮血肉模糊的一团。 谈善敲了那小太监的脑门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样问,不知道为什么,叫人也不好自称“奴才”这样的字眼。 “叫……叫吉祥。” 吉祥被敲得一愣,呆呆抬起个脑袋。 “很快。”谈善冲他一笑,“不要害怕。” “按住他,别让他动。” 动手时血腥味逼得胃里作呕,谈善硬生生忍下去,睁着眼,对着皮肉黏成一团的老太监说:“抱歉,忍着点。” 老太监眼中含泪,吃力地点头。 …… 一盆血水端出来,药也灌进去。 谈善里衣湿透,出门时腿一软扶住门。 “呕——” 他一整天什么都没吃,吐出来都是酸水。 王杨采说:“能不能活过今晚要看造化了。” 里面有些黑,入夜了,谈善有些焦虑地往头顶看,粗略估计了一下时辰——这会儿不知道徐流深有没有回去。 “殿下今日在御书房议事,还未归来。” 王杨采替他掌灯,眼角皱纹蒲扇一般散开:“贵人不必忧心。” 谈善松了口气。 “今夜这样好的月色。”王杨采对他说,“怕是殿下高兴。” 谈善又往头顶看,弯月在头顶,周边三两星子闪烁,确实月色好。 “这跟徐流深有什么关系。” 王杨采见他对徐流深直呼其名也不纠正,笑了笑:“一方天轨普照一方大地,贵人有没有听说过巫鬼殿,巫鬼殿祭司掌天上星轨,经由星轨排列得出王朝气运。” 他说得很快,几乎不给人思考时间。前言不搭后语,没有逻辑关系。 谈善这会儿低血糖厉害,头转得七荤八素,捂着头说:“知道。” 说话间元宁殿门口,王杨采将那盏宫灯递给他:“老奴就不跟进去了,贵人还是叫人抬桶水,去去晦气。” 谈善接过那盏宫灯,豆大火焰在灯笼中跳动,照亮一尺见方前路。 他摇了摇头,将眩晕感甩开,慢吞吞地往前走。 袖子上都是血水味,刚刚给老太监处理伤口时碰到的。好在外衣颜色深,看不明显,得尽快洗个澡。 创面再大他也没把握了,还好对方配合,还算顺利。 后背全湿了,冷风一吹,都黏在背上。 谈善刚走了两步,停在原地,眉开眼笑。 远处灯火朦胧,世子爷提着盏灯,灯照将他衣袍映得绯红一片。他站那儿等,不悦道:“又让本宫等。” “不能见死不救。” 谈善朝他走,想起什么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抬起袖子闻了闻:“算了,离你远点。” “等很久了啊。”他又笑。 徐流深说:“没有。” “我得换身衣裳。”谈善想了想,邀请道,“要不要一起。” 他站在一棵柳树下,春天抽芽又长新叶的柳条随微风飘起。半明半暗月光下,依稀能捕捉到一双明亮眼睛,还有因害羞而通红的后颈。 ——他比想象中美丽。 徐流深站在那里,一时没动。 谈善又自顾自地说:“不过你得先给我一颗糖,我还什么都没吃呢。” 要是低血糖晕了就不好了。 “没有糖,甜的也可以啊。” 徐流深半天不说话,谈善朝前走,半扬起头冲他笑:“殿下,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第30章 夜风静谧, 周围有青蛙的叫声。 谈善握着那杆宫灯,心“怦怦”直跳,想临阵脱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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