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流深心里异样地一动,他唇角上抬,又掩人耳目地落回去。距离上朝时间不到半个时辰,谈善怀疑他想这件事一宿未睡。他穿了颜色浓烈的朝服,象征身份地位的配饰雍容华贵。这么看人时乌黑睫羽往下一抬一扫,谈善觉得他很开心,也笑着问:“殿下在想什么。” 徐流深望着他,很慢地说:“你想不想做本宫的世子妃。”
第23章 四处传来隐约的腊梅香, 檐下悬挂铃被风吹得“哐当”作响。 洒金帐幔实是奢华,金线盈盈跃动。徐流深说得太轻易,谈善疑心自己听错, 睁大眼卡顿道:“你, 我, 你说, 那什么……” 徐流深又说一遍:“你想不想做我的世子妃。” 他声音在空旷殿内显得低,但每一个字落地得极为清楚。寝殿中一扇窗子并未合拢, 风吹进来,纱幔绰约晃动,一扬一落。 谈善保持半坐的姿势, 忽然又想起在他墓前的那朵白花。 ——好像真是会被一朵花骗走传国玉玺的人。 “殿下。”他收拾收拾难过的心情, 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只小声, “为什么呢。” 徐流深侧了侧头,想快一点略过这个话题:“你对本宫很好。” 谈善看了他一会儿, 仰头笑了:“殿下接触的人太少了,我做得只是很少的事。以后会有更多人喜欢殿下,对殿下好, 他们会为殿下出生入死,献上一切。” 徐流深眉头微微皱了下:“那又如何。” 我得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对一个人好, 不然他以后遇见什么人,和他多说两句话,他就会认为对方对他好。 ——他问我要不要结婚, 可我还没搞清楚他到底喜不喜欢我。他接触的人这么少, 我给了他一根糖葫芦,他就问我要不要做世子妃。 而且他才十七岁, 好多东西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谈善脑子实在乱,他从没遇到过这种状况,很有点儿想逃避,抓了抓脑袋,诚恳地提出解决方案:“我也不清楚了,要不你先去上朝,等我想一想。” 徐流深眼睫疏密地垂下,他看起来有点沉郁,冷淡道:“你说了喜爱本宫。” 谈善一噎,也认真问:“殿下,这世间这么多喜爱你的人,你都要把他们娶来做妃?” 殿内静了一静。 徐流深闭了闭眼,心情骤然恶劣。 他知道没有第一时间得到肯定答复的问题代表拒绝——这是应当的,他并不喜欢皇宫,也没有那么真心的喜爱本宫。本宫从许多话本里看见要是喜欢一个人绝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徐流深一言不发转身。 他朝服颜色深,寅时天未亮,殿门打开时夜色浓墨重彩地披了一身。身后提着灯的宫人连忙跟上去,外壁上仕女图勾得惟妙惟肖,微弱的灯火照亮前路,也照出他一个人的影子。起初还看得清,后来便消失在风雪中。 谈善发了会儿呆。 半个时辰后王杨采进来,替他勾了床帐,他又躺回去,叹了口气。 王杨采也不催促他,站在一边说:“昨日池子里裂了一个洞,有鱼儿在里头摆尾。公子不是说想掏个洞抓鱼?等到午时暖和了正好下去捉。” 谈善坐起来,没什么心情地说:“我想出去走走。” 他为了少给徐流深添麻烦一直待在元宁殿,尽量减少存在感,今日实在忍不住了。 宫里果然还是无聊。 深冬,景致一片萧索。黑压压一片城墙,头顶只剩下四方的天。走出一百步是四方的天,一万步还是四方的天。 谈善就一个人出来走走,带了王杨采,两个人都安静,过了一会儿谈善问:“公公什么时候进的宫。” “二十多年前吧,咱家也记不清了。” 王杨采面露回忆:“当年王上刚登基,又几年得了世子爷,那一年幽州地界十城九旱,天大寒,路有冻死骨。殿下降生那一日却下了大雨,巫师占卜得祥瑞,齐声恭贺,王上欢喜得不得了。” 谈善很想说那他怎么把徐流深养成这个模样,小变态似的。但他心想站在徐琮狰的角度他能教的能做的都到了极致,从培养未来君王的角度讲大抵是成功的。 一晃二十年过去,王杨采也多有感慨,道:“世子爷周岁前生了一场大病,王上不远万里去敬安寺上香,希望他无病无灾,平安长大,开心快乐。” 谈善遥遥望向披了一层薄雪的瓦片,小声反驳:“我见他也不是很开心。” 王杨采于是笑了:“这世间的事,总不能十全十美。王上若是想要一个继承人,便没法有一个宠爱的儿子。” 他又说:“深宫中的日子没有那么简单,殿下想方设法在层层宫墙中造出一方净土,是对您特别。” 谈善说:“是什么样的特别。” 王杨采微微叹了口气:“人总不是时刻活得清醒,大多事高兴便好了,咱家瞧着殿下高兴,心里也高兴,想必您也一样。” ——这种事情怎么能糊涂呢,这是万分重要的事。 谈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二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 “阿船公子。” 谈善正走着,面前忽然拦了一个宫女,宫女冲他微笑,说话客气:“我家大人正好也在雨雪亭,天气寒冷,想请您一道在湖中央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谈善宫中不认识什么人,本来想一口回绝,忽然顿了一下。他朝远处看,湖中心亭子里有一道模糊的影子。 “你家大人是商君?”他驻足问。 宫女应了“是”。 亭子四面围了风帘,里面燃着银丝碳,烧得通红。小炉上烫着茶,碧绿的茶水“咕噜噜”冒泡,散发出一阵清幽香气。 商家外祖势大,此刻是商君最受姜王宠爱的时候。他穿了身淡紫色的对襟褂子,手中端着一杯热气袅绕的茶。 谈善弯了下膝盖,刚做出一个动向,商君懒洋洋抬了手:“一样的身份,你行什么礼。” “我就是瞧瞧看,叫世子藏进宫中的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谈善顺着他话道:“您瞧也瞧见了,有什么感受?” 商君眉毛一挑,觉得他有趣:“瞧见了,你是不知道,琮狰近日眉心的皱纹都多了两根。他做君为父,有些话不好说出口,我总是想为他分忧的,不过这事,我不愿意管。” 谈善坐下来跟他一块儿喝茶,他好几天没人说话,乐得找个人聊天,就问:“为什么不愿意管。” 商君撑着下颔幽幽道:“这朝中的大臣一个比一个讨人嫌,当初琮狰接我进宫时监查院的唾沫差点把人淹死。我不待见他们,也不愿意变成他们。。” 他五官相当艳丽,如同一朵灼灼芍药。懒倚栏杆边时露出胳膊上深红的吻痕,身后丫鬟替他拿来披风,他系上了,又转回头,笑眯眯地说:“我只是请你来喝茶,可没有要拆散你们。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还可以教你。” 谈善僵硬道:“……没有。” “啊。”商君遗憾地说,“本来还以为能帮上世子的忙。” “这个送给你好了,见面礼。”他从手腕上卸下来自己碧绿的镂空镯子,递给谈善。 “我脾气也不算好,你不接当心我回去吹枕边风。” 谈善接烫手山芋一样接过来:“……” 他有些话想说,动了动唇。 商君明媚一笑:“如何,又愿意让我教你了?” 一只飞鸟掠过湖面。 谈善手指上落着那个通透的玉镯,目光落在碳火上:“总不会一直烧。” 商君也看像“噼里啪啦”作响的碳,停了极长时间,才说:“烧得一刻是一刻,平白放在库房里积灰,无甚用处。” 谈善坐直了身体,想了想说:“想请您帮我一个忙。” 他倒是和人吵过架,不过徐流深从生下来就没有拒绝他的人,世子爷情绪一般,连着一堆官员要倒霉,他气压低,坐在议事殿掀了茶盖,清脆地一声响。 众官员一抖,听见上首凉飕飕的嗓音:“拓跋驯说了什么。” 拓跋驯正是那个四指的胡人,他来自西戎八国中某个小国,骨头极硬,刑罚受了十日,一句话没从嘴里撬出来,咬死了五石散是自己带来贩卖,与西戎诸国无关。 宗狱府查案的官员恨不得摘了乌纱帽齐齐跪下,思及家中老小硬着头皮上前:“殿下……” 他们都在琢磨徐流深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是想开战,还是想息事宁人。他们多年在朝为官,在绝对的压力下背后依然冒冷汗。 “拓跋驯并未交代幕后主使。” 徐流深扯了扯唇。 他摘了红玉扳指把玩,又粗暴地压回去。这颗红玉髓颜色深得浓郁,成色上好,他指关节白,乍一看似乎一朵血花开在拇指处,直叫人毛骨悚然。 “哦?”他似笑非笑地说,“十日,诸位查出这么个结果告诉本宫。” 先前发言的“扑通”一声跪下了,哆哆嗦嗦道:“殿下,臣以为此事关窍在歌妓思梨花身上,殿下不若提审他,将事情来龙去脉问个清楚,当面对质也是……也是极好。” “事情都叫本宫做了,要你有何用?” 官员冷汗直流,一把扯了一边黎春来的衣摆,黎春来正走神看着徐流深,像是要从他和以往不同的眉眼间看出什么,徐流深注意到他的视线,轻轻抬了眼皮,幽凉:“黎大人有什么话要对本宫说。” 黎春来沉稳道:“此事在下愿意走一趟,只是黎锈尸身,殿下理应还给黎家。” 他话音一落,身侧官员绝望地闭上眼,身体发抖。 这傻子。 明知道什么不能提还提,想死别拉着大伙儿一块儿啊。 徐流深轻微地眯眼。 “泡发的东西本宫不要,给你。”他抬手往外指,道,“滚出去。” 官员如蒙大赦,连滚带爬,一刻不停地滚了出去。 黎春来早就不怕死了,站稳,又道:“黎某还有一个请求,东勾栏放火的人,殿下理当带上他。” 徐流深冷冷:“他没空。” “我有空。” 徐流深身子一僵,慢慢抬起眼。 谈善站直,捋了捋袖子,冲他放轻声音:“殿下,我真是很无聊了,你带我出宫一次,好不好。” 世子爷觉得不好。 一点都不好。 隔了半晌,徐流深郁卒地:“……好。” 下了小雨,雨水里混着小雪,淅淅沥沥。 这种小事不值当世子爷露面,他自个儿坐在马车里生闷气。谈善和黎春来一人撑了把伞往牢狱门口走,二人相对无言。 黎春来嗓子干,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在口中打了个转,只是低声:“我有一个弟弟,希望他过得好。” 谈善说:“他过得挺好,宫里也没有很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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