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费尽心思培养的继承人,羽翼渐丰,骨子里骄傲荆棘一般冒出头。 父子对视,仿佛一场无声的较量,火药味渐浓。 徐琮狰移开视线:“明日上朝,你来。” 明光殿殿外屋檐高翘,响铃清脆。那里栖息了一只乌鸦,停下来梳理羽毛。 徐流深看了一会儿。 他走向了和元宁殿截然不同的方向——巫鬼殿。 姜人信仰神明,认为万物自有灵气。大殿中央摆放巨大的转动球体,对应天上星轨。历朝国师居住在这里,除祭天大典外不得踏出殿外一步。 徐流深迈入其中,空旷大殿内有了突兀足音。 “殿下来所为何事?”拨弄球体的青年白绫覆眼,问他。 谈善一下午泡在王宫大大小小的膳食房。 没有任何异样,徐流深的饮食极其严苛,再加之他吃素,没有固定喜好,毒药混进去的可能性为零。 走了一大圈回到元宁殿谈善倒头就睡,东殿传来动静才想起来当皇帝要凌晨四点起床。他被吵醒的时脑袋重逾千斤,一头往下栽。 ——不对啊,徐流深上朝,他起床干什么。 一秒,两秒,他安详躺下。 徐流深拎着他领口把他从榻上扯起来,谈善睁眼,真诚:“早上……半夜好。” 他跟个提线木偶一样被拽起来,徐流深一松手就失去动力“嘭”躺下去,不动弹了。 徐流深认为他的喜欢非常敷衍,眯了眯眼:“你昨日说了喜欢本宫。” “我心理上支持你,我太困了。” 谈善翻了个身,暴露在外面的手腕脚踝通通伸被子里。他作息一丁点儿没倒过来,作为一个健康的大学生,就应该凌晨睡中午起。徐流深竟然要他凌晨起,完了再睡吗? 这他妈是用生命谈恋爱。 追不了一点。 世子爷才知道把人从榻上叫醒是这么一项艰巨的任务,他朝服规整,冷着脸盯了全身紧紧裹在被子里只剩一个毛茸茸脑袋的谈善半天—— 转身就走。 “骨碌”一声巨响。 谈善滚下来,坐在一堆绫罗绸缎中冲他笑。一手拉住他腰带,差点拽下来。徐流深眼皮一跳,把人从地上捞起来:“半炷香。” 半柱香后,谈善宦官打扮出现在朝堂上。 姜王称病,世子代朝。 钟响起时太监尖利嗓音穿透四面八方:“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红黑朝服肃穆,官员头顶乌纱帽,手拿笏板,按品级高低陆续入殿。高位果然寒不胜寒,从上至下看看不清每一个人的五官样貌,压得低的官帽挡住神情。 地砖如镜面,黑压压朝服广如深潭,掩盖各人心思。 谈善没明白徐流深带他来干什么,双手拢在太监服饰中,和众大臣一样,隔着晃动冕珠去看徐流深的脸。 起初都是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谈善跟上学听课一样昏昏欲睡。他高度概括所有人的话,大概是“哎呀殿下你治国如此好”、“您亲自解决五石散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很英明神武”、“果然有姜王当年风范”…… 粗略听下来有两件事值得注意:一,徐流深还剩一个兄长,侥幸存活;二,鳌冲被封并肩王,有了自己的封地。 到正题了。 谈善先打了个哈欠,再打起精神。 “殿下,近日民间流传您入勾栏院,更有甚者……储君一举一动关乎民生社稷江山,绝不可再有此类传闻。” 谈善嘴角抽了抽,看向说话的人。 换个人说这话有用。 徐流深…… “哦?” 徐流深兴致缺缺:“张大人有何看法。” 张大人扶正乌纱帽,说:“元宁殿尚无女主人,殿下应尽快选妃,平息谣言。” 徐流深不置一词。 张啸受到鼓舞,侃侃而谈:“昔日王上在殿下的年纪早有子嗣,殿下也应尽快为我朝开枝散叶。” 谈善微微愣了一下。 但他依然看了一眼徐流深,重重玉阶上隐约窥见他一截玉白下颔,连着凸起喉结。珠帘下的神色莫测难辨。 他着华服,居高位,身上有难以描述的距离感。 殿外第一缕日光穿透云层,徐流深拇指上红玛瑙在无数反射光线众透出残忍的深红,他极轻地笑了一声,仿佛只是随口:“张大人,你将本宫当作什么。” 张啸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一层冷汗,他不住地用手擦,无法揣度徐流深这句话的意思,只嗫嚅道:“殿下是,是……” 是什么?重压之下他大脑空白,一个字说不出来。 他身边杨一甫重重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殿下,子嗣尚且不提。压下谣言最好的解决之策殿下心中有数,纳妃之事刻不容缓。” 徐流深玩味道:“杨大人心中可有人选?” 杨一甫道:“黎侍中府上嫡女,姿容清婉,堪当世子妃之位。” 早有子嗣对鳌冲有利无弊,鳌冲作为徐流深义父,却有开口的必要。谈善始终观察他面部表情,他身后有人同样出列,进言道:“鳌大人府中次女,贤良之名远扬,同样可作人选之一。” “郡王之女华熙,年岁相配,殿下亦可择之。” “彭章薛氏幼女薛采盈,也至适婚年龄。” “……” 传到耳中的女孩名字跟刷弹幕一样,谈善心里有那么点不爽。 徐流深至放花楼和勾栏院在民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百姓知道他为什么而去,只赞他深明大义,愿涉足疾苦。 而借故让他立妃,是朝事,也是权势的较量。 徐流深想必厌恶极这样的博弈,冷眼在王位上看这场闹剧,幽凉道:“本宫向来不喜欢送上门的东西。” 史书上姜朝徐氏历来出暴君,生长环境使然,他们对朝臣的镇压多数通过鲜血和极端手段。 谈善见到的,不管是幼年徐涧还是千年之后的鬼,都毫无暴虐之气。但他很快见识到截然不同的,十七岁的鬼。 众多太监合力,将东西抬了上来。 剑弩寒光一字拍排开,滚轮声由远及近,周遭落针可闻。 “诸位请选。” 徐流深终于从那把堆满白骨和众多兄长白骨的王座上起身,饶有兴致地一一介绍:“弓箭上涂了毒药,肝肠寸断,撞上来本宫厚葬。此物是从刑场上拖来的,断头铡刀,见血封喉,很快,不过没有全尸。这个,新鲜事物,本宫试一试。” 朝臣骇然。 谈善心中一惊,猛抬头。 徐流深随手抓了最近的臣子往离自己最近的刑具上撞,他收紧手,略一使力说话最居心叵测的朝臣整个从地面提起。对方快要窒息,双脚离地不断挣扎,尖细银针距离喉咙不过毫厘,面色灰白。 钉板铁床,数千根银针密密麻麻闪烁寒光。 谈善猝然闭眼,很深地喘息。 “噗呲”。 针尖穿透血肉的声音,惨叫响彻大殿。 徐流深松手,他指缝上沾了血,衣襟上也有,颜色深,只余浓郁铁锈味。 “本宫想提醒诸位,姜世子之位是如何到本宫头上,本宫又如何坐稳十余年。” 如何落到他头上。 谈善急促地想——除了震慑的手段,他每一样政论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十三子中无一人能超越他,他只花五日解决五石散,便能只花十日率兵驱敌千里。姜朝并非只有徐氏一个王,半年后周边诸侯不甘上贡,纷纷自立为王,揭竿而起,天下群雄逐鹿。他领命出征,剿灭周边大大小小十余国,用一千精兵悍然打过沙漠,将姜朝版图扩大到徐氏称王来最大。 乱世,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适合称王及帝。 ——区区一个鳌冲,竟能将他虐杀至死。 鬼或许对他说了假话。 谈善头痛欲裂。 鸦雀无声大殿中只剩下徐流深一人声音,他摘了沾满鲜血的扳指,扯了扯唇:“即便本宫明日昭告天下要娶一位男妃,诸位也该闭嘴,说——恭喜。”
第22章 “即便本宫要娶一位男妃, 诸位也该闭嘴,说——恭喜。” 这句话惊雷一般劈下,把年老的杨一甫等人炸得大脑空白, 嘴唇翕合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面色恍惚。 谈善眼皮剧烈一跳。 他这时候想起一个恰当的比喻:徐流深真是个不开窗就掀屋顶的人。短期内恐怕不会有人再提这件事。 谈善目光又移到鳌冲身上, 朝堂之上他官位最高, 又是徐流深的亚父和老师。一众大臣都等着他开口。他顿了顿,道:“殿下息怒。” “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时。” 徐流深换了个姿势倚靠在金椅上, 极轻地笑了:“本宫年少,总有做事不妥当的地方。亚父对此事可有指教。” 他说话语气不像是要指教,像是要找麻烦。 鳌冲眯了眯眼。 过了半晌, 他拱手道:“殿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徐流深显然不是要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另起话头说:“亚父得了并肩王的称号,总要做些事。五石散之事有人证, 本宫思来想去放在亚父府上最是合适,想必有亚父相助, 本宫不必忧心他死于非命。” 谈善飞快地想,一旦思梨花送进鳌府,不管五石散之事罪魁祸首是不是鳌冲, 为了自证清白鳌府上下都必须将他供起来。 “臣定不负殿下……”鳌冲面皮隐隐抽动了一下,“所托。” 刑具上寒光未褪, 数千根银针上沾了血,徐流深五官在血雨刀光中沉没,他扬了扬手, 身边大太监立刻:“退朝——” 乌泱泱一群人, 跑得比兔子还快。 谈善手揣在宽大袖身里,他脑子有点乱, 随人流往外。 “大人留步。” 有人喊住他。 谈善一回头对上一张笑吟吟的脸。 郡王世子,华清。 谈善对这人印象深刻,黎锈一个傻子都能得到他的拉拢,这人有点政治天赋。 殿内所有太监都躬身低头,他不知道自己和对方对视的视线十分突兀大胆。华清并不怪罪,态度春风化雨:“有劳阿船公子为华清带路。” 谈善一顿。 他没回头看徐流深,唇角轻巧地一挑:“好啊。” “腊月冬寒,宫中树叶都掉光了。”华清慢慢地走在他身侧,说,“公子入宫的时机不好。” 谈善:“找我什么事。” 华清笑了笑:“怎么不能是替公子解围。” 谈善刚刚确实不想和徐流深说话,一方面是因为鬼很大可能骗了他,另一方面是血腥味冲得他脑子疼。他到底是现代人,没见过人死在自己面前,需要点时间消化。 “太聪明不是好事。”谈善将领口掖了掖,挡住寒风,心平气和地说。 华清:“举手之劳罢了,我行事惯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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