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忤逆姜王。 谈善没想说什么,笑了一笑。大娘握着擀面杖,戳了他一下,他慢悠悠地给面团翻了个面,调子也跟着渐隐的黄昏温吞:“总是要打仗的。” 他说。 总是要打仗的。 这天底下如果要找出一个最了解姜王的人,只有徐流深了。 谈善最后捞了一盒子糕点晃晃悠悠从厨屋出去,他嫌袖子碍事,挽起来挂在胳膊上,沿着去元宁殿的路往回走。 王杨采的面上多有忧色,他跟在谈善身后,欲言又止。少顷,面前传来吵嚷声,伴随好几声“六公主”“公主万福”的请安声。 谈善脚步一转换了个方向,然而已经来不及。 “王公公!” 王杨采“哎”了声,迎面而来一个穿宫装的少女,红着双眼:“本公主要去巫鬼殿!” 王杨采苦笑一声,躬身道:“公主何必为难这些下人。巫鬼殿非重大祀日不开,无王上或世子口谕闲人免进,公主一无手谕二无口谕,实在……”他表情为难。 “巫鬼殿”这个名字在耳边一晃而过,谈善提着食盒的手一顿,倒是多看了一眼王杨采。 王杨采叹了口气:“公主请回吧。” 六公主声音几带哭腔:“那本公主要见世子。” 她此刻若是求见姜王想必得到的就是无可转圜的答案,去见徐流深倒是聪明的选择。到底深宫中长大,心思再如何也不会简单。 但谈善心想,从称呼上看,她对徐流深惧怕大过血脉亲情。 王杨采委婉提醒:“公主,您知道的,见世子须得提前几日差人递信给元宁殿。何况今日世子生辰,诸事繁杂,未必能抽出功夫来见您。” 六公主眼圈越发红起来,她自然是知道规矩,只是心怀侥幸。 “奴才还有事。”王杨采招招手示意她身后的人上前,劝告道,“殿下还是回宫吧,万事不到最后一刻,说不准。” 徐韶娩忍着泪,她听到消息急匆匆地出了宫殿,一路提着裙摆不顾礼仪小跑,发髻散乱,珠钗也在此刻“啷当”落地。她是王朝金尊玉贵的公主,所有人却都用怜悯至极的眼神看着她,叫她认识到和亲这件事必然是板上钉钉。 有人忽然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实在轻。徐韶娩在泪眼朦胧中抬头,面前伸过来一只少年人的手,掌心干净,上面是她落在地上的点翠珠钗。 谈善还没有见过女孩子哭,颇有些无措,把手又往前伸了伸:“你不要哭了。” 徐韶娩没有反应,一动不动望着他掌心的金钗。 不得已,谈善又低声:“公主,动静闹大了到姜王面前,他会更快把你送走。” 徐琮狰不是会顾忌父女亲情的人,倘若他知道这件事,即使不和亲也会因举止失仪降罪她。 徐韶娩一顿。 “本公主记得你是世子带进宫的琴师。” 她擦干了眼泪,一一环视过身边的人,记下所有人的幸灾乐祸的脸。最后挺直了脊背,冷笑出声。 非常短的时间内,她拿走了谈善掌心的金钗,插回发髻上。 “若本公主有幸为姜朝和亲,会央求父君带走你们。” 谈善察觉到她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心想这是徐流深的妹妹,就想了一秒,手臂已经先于大脑动作,将食盒递了出去。 “给你。” 递都递出去了,谈善说:“糕点。” 说完又不好意思地补充:“可能有点甜。” 多加了一勺白糖,一勺还是两勺,也不记得了。 面前少年其实看起来不大,眼睛弯弯,语气温柔。徐韶娩一愣,又听见他笨拙地安慰:“不过不高兴的时候吃点甜的,心情会好。” 徐韶娩忍住了哭腔,默不作声地接过了他手中食盒。 人群散了,谈善忙活一天白干,两手空空地走在路上,长叹一口气。 他现在开始发愁世子爷的生辰礼物了,再做一遍肯定来不及。 谈善一边发愁一边问王杨采:“她为什么要去巫鬼殿?” 王杨采答:“天下星轨列于巫鬼殿,殿内盲眼祭司博古通今,传闻有预知之能。” 谈善猛然一顿。 他神色不太对,王杨采正欲再看,他已然收拾好情绪,只侧头道:“我有些好奇,能绕路去看看么。” 又不进去,自然是没有什么不行的。 巫鬼殿位于姜王宫西北角,位置偏僻。周边花草无人打理,垂头耷脑。谈善站在殿门口,寒风扫过面前,感到一阵凉意。 里面传来某种打击乐器华丽遥远的声音,细听又不像,更像是他幼时去佛寺上香,昏沉时听见的和尚齐声诵经声,云里雾里,一个字也不清楚。 站太久,模糊间一种微妙的不适感从后背升起,谈善难以形容那种感受,仿佛□□和灵魂产生割裂,有什么从他脑子里挣扎着要钻出来。 他低低喘了口气,试着走远两步,那种声音消失,于是难捱的疼痛也消失了。 “走吧。”谈善最后看了一眼殿门,对王杨采说。 半刻钟后,他面前站了表情不大妙的世子爷,世子爷刚从宫宴上回来,匆忙得很,身上还有淡淡酒气——赴宴的官员挨个给他敬酒,他总有推辞不得的,多饮了两杯,眼神倒还清明,就是进门险些跌了一跤。 他双臂一展下人立刻替他取了大氅,露出内里鲜艳的蟒纹服饰。他今日十八,放在现代该是成年,因常年习武身躯精瘦。脱衣时身体随意伸展,手背用力,淡青脉络蜿蜒其上。 他瞧了两眼两手空空的谈善,嗤笑一声。 谈善:“……” 他略显心虚,默默后退一步,离远了点。 大殿内飘着解酒茶的味道,混着原本的合欢香,延伸出一种别样的味道。 “本宫还没有问你叫什么。”他敲了敲桌面,拇指上不同材质但颜色一直红艳的扳指磕在玉器上,发出恼人声响。 这是个容易的问题,谈善悬着的心往下一落,轻轻巧巧:“谈善。” 徐流深倚靠,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酒意再加上疾走让他身上发热,扣得严实的领口泛出一片淡红。他定定看着谈善,喉结轻微一滚,幽幽凉凉拖长了声音:“阿善——” “本宫的生辰礼呢。”
第25章 “哎, 生辰礼……”谈善踌躇,停顿,磕绊, 最后一用双真诚的眼睛看他, “原本是有的。” 徐流深点点头, 配合道:“原本是有的。” 谈善:“……” 夜里光线暗, 鎏金铜具上托着一团明媚的火,洋洋地洒在他面部。他应该喝了不少酒。浑身配饰和金冠卸得很快, 姿态懒洋洋又放松,视线一错不错望着自己。 谈善顿了一下。 他本来想送的也不是那盒糕点。 过了一会儿,他迂回婉转地问徐流深:“殿下, 你还饿吗?” ——宫中宴会, 其实不是用来吃饭的。所以他一问,世子爷立刻就饿了。 半炷香后。 徐流深坐在木扎上, 在一众惊恐万分的下人眼前往灶膛里扔柴。火光将他面无表情一张脸照得亮堂,“噼里啪啦”断裂声此起彼伏。 谈善挽起袖子往热锅里浇了一瓢水, 指挥他:“再加。” 徐流深刚折起来一根枯枝,千金的织造外衫上立刻抹上一条黑印子。他眉头皱了一下,厨娘快哭了:“殿下, 您要不在外面等等,还是奴才们……奴才们来。” 徐流深一言不发, 他们只得把求助的视线转到谈善身上。 谈善对他一定要跟进来的行为也很无奈,看他一眼,商量道:“要不你先出去?” 他一跟进来整间膳房都拥挤了, 两个下人惊慌之下“嘭”撞到了一起, 眼冒金星,“咚咚哐当”架子上东西全掉下来。 这人竟然称呼世子“你”, 厨娘抖得更厉害了。 徐流深冷冷扫视在场所有人,他喝得确实多,身上都是酒气,单手压着太阳穴时显得尊贵又难搞,不讲道理地反问:“本宫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没人敢说话了。 行吧。 水很快开了,“咕噜噜”冒泡。谈善往里面扔了把面条,在等待的间隙中想了想,用轻快的声音说:“在我家,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们过生日都要吃长寿面。” 他侧脸在烟熏火燎中显得异样安静,说话声音柔和,混着少年人天生的低,情绪平和温暖。 徐流深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懒懒:“长寿面?” “唔……典故好像是从前有一位帝王,他很相信相术。他看了一本书,书上说‘如果人中长,一个人的寿命就长。’” 谈善一心二用地往里面扔各种菌内和青菜,继续说:“他对大臣说了这些话,大臣笑了,说果真如此的话,八百岁的彭祖岂不是有八寸长的人中,比脸还长——可见这是没有道理的。” 徐流深靠在角落里,对这个故事表达感想:“荒谬。” 在世子爷眼中,帝王不会迷信到如此地步,臣子也不会胆大到说这样的话。 锅里热气蒸腾,徐流深很希望自己的面快一点好,他确实饿了,胃里空荡荡,心里又骄傲,骄傲得不得了,觉得谈善太厉害了,竟然还会煮面。 他恨不得昭告天下,本宫喜爱的人会——煮面。 世子爷在心底琢磨这件事如何才可行。 “只是一个故事。”谈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说,“皇帝没有生气,也跟着笑,说脸面脸面,脸等于面,如果长寿不能寄希望于脸长,吃长面条也是可以的。” “愿望而已。” 徐流深顿了一下,缓缓抬头。 谈善捧着面碗蹲在他面前,热汤上卧着一颗不太规则的蛋。他有一双生动难言的眼睛,在深宫中令人见之难忘。 “殿下,希望你长命百岁。” 他认认真真道。 乳白浓汤上飘着翠绿葱花和切了的小蘑菇,徐流深是真的饿了,胃里一阵酒液灼烧的痛感。他捏了筷子沉默地吃完一整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谈善搬了把凳子坐在他身边,忐忑道:“应该还行吧。” 古今调料多有不同,他刚尝了一下这碗面至少也咸淡合适——徐流深怎么吃出这么…… 英勇就义的表情的。 想到这儿谈善摸了摸鼻子:“要是不好吃你就别吃了,我……” 徐流深忽然说:“本宫等了很久。” 他手指搭在面碗边缘,源源不断的热意将血液乃至骨骸都温暖。 “王杨采说你会给本宫带糖葫芦,本宫从晨起就开始高兴,他以为本宫是稀罕那样东西。” ——不是的。 他是想见他。 徐流深垂着眼睫,极轻地笑了一声。 “你在这里,本宫本来也不需要什么生辰礼。” 风声骤寂,谈善喉咙里堵着什么,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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