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善没说话。 “你就这么确定我能帮上你的忙?” 华清含笑:“我十年前曾入宫做过伴读,不巧,又有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多年君臣,从世子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事实。” ——他说他未来会有一位男妃,那怕就是会有。 谈善心里一沉。 秋冬萧索,宫道上落了枯叶。血腥味阴影挥之不去,顿了顿谈善问:“你想干什么。” “做个交易。” 华清拂去官服上灰尘:“我有一个嫡亲的妹妹,倾慕世子已久。她为人大度,也识时务。” 谈善客气一问:“你妹妹芳龄多少。” “二八年华。” 华清并不担心他不答应,一个男人,毫无依仗,色衰爱驰。想要为自己找个靠山,郡王府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你可能不知道。” 谈善表情复杂,叹了那么一口气:“我跟徐……”他咽回去,“殿下关系还没到能劝他娶妻的程度,他要真那么容易动心你妹妹也不至于现在还没做成世子妃。我现在还在讨好他,也没摸清楚他到底喜欢什么,万一有成效了再通知你。” 华清:“……” 华清饶是涵养再好表情都凝固了一下。 谈善双手背在身后往前走,留给他一个背影,听起来倒像是在笑:“华大人。” “他要是不喜欢我也就罢了,要是真有一两分喜爱我,我倒也不至于这么糟践他。” 未至午时,整座姜王宫沐浴在晨光中,这座由无数个权势支点搭建起来的宫殿被冲破一个口。华清淡淡笑了,心里认为可惜。 古往今来没有长情的帝王,也没有善终的男宠。 谈善暗自觉得华清有病,不过对方是郡王世子,他是个平民,起冲突一点胜算没有。甩了人后他揣着袖子一边踢石头一边往前,金灿灿日光将庞大宫殿分割成两面,他走在太阳底下,心情稍微好了点。 两边落了一排纯黑的乌鸦,歪着绿豆似的眼睛打量他,谈善打量回去,懒洋洋道:“你好慢。” 徐流深跟他走到一排,不悦:“他跟你说什么?” “他说他有个妹妹,想做世子妃。”谈善有问必答,顺便说,“那不就是我情敌啊。”他又纳闷地小声嘀咕,“难不成我长得像同意三人行的大怨种?不会吧。” 徐流深听见了,捏住他手腕的手用了力。 他去偏殿换了一身常服,身上有淡薄熏香的味道,似茶似檀香。谈善突发奇想,看着他说:“你有没有见过他的妹妹。” 宫宴繁多,徐流深对大多数晃到跟前的女子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他向来不将注意力放到无关的人身上,但谈善问得比较认真,徐流深骤然有种这问题要好好回答的预感,于是世子爷生平第一次字斟句酌,一边观察谈善脸色,一边谨慎道:“见过,不太记得模样。” 谈善贴心道:“你要是见过也没什么,我虽然喜欢你,但你是自由的,你要是真喜欢别的人——” 他话没说完徐流深松开他的手,一言不发往前走。 啊。 这就生气了。 谈善追上去:“开个玩笑嘛,今天天气很好,你有没有事,思梨花还压在牢里吗,姜王有没有怪罪你,你要是不高兴我们去放风筝……哦不对,纸鸢,就是天上飞的那个东西。你要是有事我陪你好不好,你要是批奏折就给我一张纸,我保证不打扰你,我还学过画画呢,你想不想要一幅画……” 他的话实在很多,但不讨厌。 整片天地都热闹起来。 徐流深脚步慢下来,眉眼被镀上一层温暖的光。 “你很吵。” 谈善说:“是你太安静了,我以前见过的人没有你这么安静的。人长了嘴就是用来说话的,你不能叫我闭嘴。” 徐流深:“……我没有叫你闭嘴。” 谈善:“好吧,是我错怪你了。”他起太早一直打哈欠,肚子也饿了,趁机道,“我今天可以不吃素吗,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 徐流深说:“可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么一说谈善良就不困了,踮脚飞快在他耳边说:“亲一下也可以吗?” 耳边卷过一阵灼热的风,徐流深脚步一顿。 谈善笑开了花,他说完往前跑了一段,又回头,倒着走,眼里流露出狡黠而灵动的光。 少年人脸庞年轻鲜活,在寂然姜王宫仿佛一朵盛放的橙花。 ——他没有害怕本宫。 真好。 徐流深将手收进袖子里,仰头看见一大片深红的宫殿砖瓦,上面栖着明亮的日光。冬日暖阳温度将他眼皮照得暖融。 倘使有一天他还是坐上冰冷的龙椅,也不算太糟糕。 谈善暂时在元宁殿住了下来。 当朝世子的日子过得非常无聊,但谈善显然不是个无聊的人,隔三岔五鸡飞狗跳一次,他甚至还从宫中哪个不知名的角落挖出三坛酒,一掀开桂花酿的味道传遍整个皇宫。入冬下起雪,屋檐下结了晶莹冰棱,足有拇指宽。他看了心痒痒,在一大群宫人紧张的注视下搭了梯子爬上去,掰断好几根。元宁宫有一方小小的池塘,结冰后能走人。徐流深夜里回来一整天紧绷的神经还没松,被池塘里站起来的人吓了一跳。 谈善跟地鼠一样从地里拔起来,非常快乐地说:“宫里也没有那么无聊。” 徐流深伸手拉他,掌心里手指跟冰坨一样,果酒味道浓得像是浸泡过。他太阳穴跳了好几下,不太熟练地照顾人。 谈善跟他截然不同,身上有种冲出框架的蓬勃生命力。 徐流深冷着一张脸的功夫谈善还在锲而不舍地邀请他:“你有没有滑过冰,我都站不稳,还摔了一跤。” “……” 徐流深眼皮往上一掀,拎着他往温水里一放。 膝盖挽起来果然青紫了一片。 被扔进水里也完全阻止不了谈善的兴奋,他站起来,兴致勃勃地跟徐流深说他一整天干了什么,吃了什么,什么好吃什么一般,并进行点菜。 徐流深领口全被浇湿了,他不太愿意身边跟着人伺候,十岁后大部分事都亲力亲为。殿内无人,谈善一个现代人的脑子显然装不下古人复杂的衣带,他也没什么要穿那么仔细的概念,常撒着个脚丫冰天雪地四处乱跑。徐流深目睹他在雪地绊了一跤后吸了很长一口气。 从穿得满头大汗到熟能生巧仅仅过去五日,徐流深替他扣上最后一粒扣子,心如止水,不为所动,冷酷无情:“你再说一万遍也没有猪蹄。” 谈善摸了摸鼻子:“好吧。” “五石散的事有没有结果。”他试探着问,“你相信这件事跟鳌冲无关吗?” 君王多疑,未来的君王同样。一旦徐流深对鳌冲产生忌惮,就是鳌家覆灭的开端。鬼让他做的事成功了一半。 但他并没有出什么力。 鬼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徐流深声音很淡:“本宫只信看到的东西。” 他眼尾轻轻一扬:“你很关心此事。” “呃……” 谈善不知怎么说,转移了话题:“我听十一说你最近都在巫鬼殿。”他好奇道,“那是干什么的地方?” 徐流深在谈善面前也不过是个正常的十七岁少年,暴虐和手腕都收敛得不见痕迹。 “一些小事。”他手指滑过谈善衣领边缘,垂眸时候眼珠里极深的墨色一闪而逝。谈善莫名打了个寒战,又听见他说:“你倒玩得开心。” 他很避免和谈善有隔着衣料外的身体接触,在短暂的几个瞬间谈善差点怀疑他知道这具身体不是他自己的——不过这种事情太不可思议,他压下心底那么一点不安,小声:“也没有,你不在……还是有点无聊。” 徐流深意味深长地哦了声,走前替他熄了摇晃的灯烛,寝殿内陷入一片昏暗。 第二日天气好,谈善跑出来铲雪。 ——他深刻觉得这条徐流深出门的路上太多雪,白日还好,要是夜晚一不留神摔个大跟头,能从元宁殿一直滑到明光殿。 铲完他坐在石头边休息,不经意问:“思梨花怎么样?” “还在鳌府。” 十一跟他混熟了,抱着剑撇嘴:“他不是说鳌庭和胡人来往吗,通通抓起来对峙不就行了,世子在想什么。” 谈善揉捏手里腊梅,略一思索:“思梨花说他见到鳌庭和胡人来往,他说的话真假先不论,鳌庭也未必就在和胡人交易五石散,即使他们真在交易五石散,鳌庭也能说他只是一时兴起想尝尝——没有确切证据无法抓人。” 十一意外地看他一眼:“……你懂得还挺多。” 谈善拍拍手站直身子:“还行。” 他哥谈书銮是干这个的,桌上摆了大量的卷宗,他偶尔看两眼,学了点东西。 实在聪明,也很清楚。 徐流深身边跟了人,他实是偶然听见这番话,站在另一丛枯树边,不知在想什么。 跟着的官员极有眼色,溜须拍马道:“殿下让他接触这些事,是想让他做官?” 徐流深破天荒问:“做官有什么好。” 官员牙根一咬,还是恭敬道:“这天底下的人都想做官,享荣华富贵。” 半夜谈善睡得正香,什么地方忽然飘过来一阵冷风,他一睁眼对面站了个人,幽幽长长的一道影子,映衬在花鸟屏风上。 谈善“卧槽”一声,被吓得整个人都清醒了,惊恐之下直呼其名:“徐流深!大半夜你不睡觉站在我床头干什么!” 徐流深身上全是霜雪冰寒气息,他默然一会儿,冷不丁问:“你想不想做官。” 谈善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要做官?” 徐流深静立,黑暗中谈善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口吻平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生杀予夺之权。” “你说这些啊,跟我没有关系。”谈善挥挥手,不在意地说,“我时间有限,花在你身上就好。” 王朝兴衰跟他没什么关系,朝堂政治他也未必懂,顶多借未卜先知的能力帮些小忙。社稷百姓江山,权力财富和美人,有朝一日青史留名。听起来诱人,可那些说到底都跟他无关。 跟他有关的只是徐流深而已。 徐流深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 什么都不要的人才会给他巨大的难以掌控感,他生来习惯借由什么掌控别人,但自少年起,谈善就没有从他手里要过什么。 该用什么留住他。 徐流深想不到,于是问:“什么跟你有关。” “殿下您啊。”谈善笑起来,不假思索,“我所有的时间,都是殿下的。” 他说这话时很随口,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一样。没有铺垫,在暗处的眼睛蒙着薄薄一层光亮,热烈又难以招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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