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流深又凑近一点,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毫不留情地拆穿道:“你看起来要哭了,谈善。” 谈善刚要嘴硬,眼皮上微微一凉,被迫闭上了眼。带着热度的手指从他眼角往下描摹,绕过脸侧,再到下颔。带着深刻、怀念的力道。 谈善眼睫毛在颤,而徐流深并没有停下,一只手盖住他的眼睛,不想看他难过,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黎锈在他身边不过三个月,却是他唯一的少年玩伴。 姜王见他郁郁寡欢,给他送来了更多的陪读。王宫变得热闹,所有人都遗忘了那个小傻子。 但徐流深不会忘记。 天下间很多角色,只要一位就够了,不管是挚友、恩师,抑或是妻子。 他不需要第二个人扮演黎锈。 他不需要别人。 “宫门口风很大,本宫等了你很久,你没有来。” 徐流深声音低下去,被热气蒸腾得仿佛也带上一层湿意:“你承诺只要十五日,可本宫等了七年。” ——他表现出来的游刃有余常常令人忘记姜朝的世子殿下如今不过十八,还是刚长大成人的年纪,会不高兴,会幼稚地计较,会从心底不满,也没什么安全感。 谈善鼻头发酸,怔怔然抬头看徐流深。 徐流深平静地看他,长长眼睫下看不出情绪。 “你还会走吗?” 谈善心脏剧烈一跳。 他蹲在地上,双腿发麻,没能说出一个字。 灰尘从闭合的门下缝隙中吹进来,攀上徐流深绀青的袍角,又翻卷到他脚下。 漫长得几近凌迟的寂静。 徐流深敏锐至此,又生而通灵,从他死而复生起大概就知道他不属于这里。 长久的缄默中徐流深得到答案,压住他脸侧的手指用力。谈善却没有感受到疼痛,夹杂酒气的沉重呼吸掠过耳边。 “本宫要碰你原本的身体。” - 太掖庭一把火光烧红半边天时明光殿还燃着灯。 王杨采俯身进来,将灯芯剪暗。事末又跪在一边,等候差遣。 “终于烧了?”徐琮狰喝了口茶,毫不意外。 “回王上话,烧了。”王杨采低眉顺眼地从他手上接过茶杯,“世子爷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也填了那口捞出人的井。” 徐琮狰笑了一声。 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思索片刻道:“宣敏没闹?” 六公主封号“宣敏”。 王杨采越发谨慎:“六公主原是要闹,不过半道被劝了回去。” 徐琮狰倒是有两分讶异:“她见了徐涧?” “是殿下身边的琴师。”王杨采不敢欺瞒,将下午发生的事事无巨细说了。 徐琮狰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他身上有久居高位带来的压迫感。王杨采心里一咯噔,自知失言。 “你在寡人身边多久了。”徐琮狰合上奏折,问。 王杨采勉强平复了情绪:“回王上话,从王府至今初春,整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徐琮狰摆摆手叫给他按头的宫女退下,“他如今也十八了,寡人在他这个年纪,刚打下青州、平邑两座城池。” 王杨采:“殿下从未让王上失望。” 徐琮狰不置可否。 “为君者戒情。他长大了,倒生得一副柔软心肠,也不知道像什么人。” 徐琮狰站起身,身上龙纹游走深夜中。他身边是摊开的圣旨,在变暗的火烛下隐约得见“寡人、百年、传位”这样的字眼。 王杨采心头一片惊心动魄,他不敢多看一眼,将头深深地低下去。 他侍候御前二十多年,早练就一番“少说多看”的本事。只是今夜十五,天边月圆如饼。这位孤身的帝王仿佛突如其来有关心爱子的兴致,又问:“他今日生辰,都做了什么。” “殿下早起去了城外永济寺上香,祈愿国运亨通。回宫后马不停蹄来明光殿给您请安,一道用了午膳。下午处理朝事,面见了西戎使臣。夜里在宫宴上饮了不少酒,又叫人放火烧了太掖庭。此刻估摸折腾累了,元宁殿熄了灯。” 徐琮狰似笑非笑地说:“永济寺离皇陵不过十里路,他是去祭拜卫氏。西戎使臣来投诚,想商议和亲之事,他心里不耐,先把人磋磨一顿,出了气再说。叫人放火烧太掖庭,是想警告包括寡人在内的所有人,不要对他身边的琴师妄动心思。” “寡人将他教得太好了。”徐琮狰口吻中带着微妙的赞赏,“若寡人真要让宣敏和亲,恐怕朝堂上要跳出一大片反对的人。” 王杨采不敢再多说一句,听到上首帝王冷沉的声音: “明日朝毕,让他来见寡人。” - 谈善尚未消化那句话的意思,徐流深忽然道:“带你出宫。” “啊?”谈善说,“出宫干什么?” 徐流深沉默一会儿,说:“你在宫里不高兴。” 谈善还保持半蹲的姿势,一怔。 很快,他就知道出宫干什么了。 上元节,宫外理应有赏灯。 人头攒动,千里万里花灯高悬头顶,样式众多。虫鸟花卉栩栩如生,亭台楼阁入木三分。烫金红纸灼艳,内芯灯明如昼,远望如数条鳞片着火的游龙。 拱桥流水,徐流深站在桥头,他身边护卫隐没黑暗中,众多死侍弓箭手蛰伏屋顶,确认他周身十米内无死角。 市井繁华,贩夫走卒者众多。高举糖人的小孩“咯吱”笑着追逐,有人大声吆喝“让一让——” 徐流深视线始终跟随人流中的少年,看到他在糖人摊贩前驻足,看很多夫人小姐和他搭话,看他抱了猜字谜赢来的花灯眉开眼笑,看他越过重重人障时眼睛骤然变亮,逆着人流往回。 他不爱热闹,但他知道谈善喜欢。 让对方待在深宫中像是给鸟带上镣铐,徐流深偶尔会有这样的念头,但从不设想付诸实践,他不愿意他不高兴。 如果能让他高兴,本宫什么都愿意做。 谈善简直玩疯了。 他只风闻古代上元节赏灯,真见到还是眼花缭乱,各色花灯手里握了一个腋下夹着一个,热闹是热闹,新奇也真新奇。 美中不足是他总要回头找徐流深,太拥挤的地方身体接触多,容易受刺杀,世子爷也有做不到的事。 谈善有一次回头时正好被一阵胭脂香挡住,戴了面纱的高门大户小姐难得出游,冲他一拂身,眼睛望着他手中花灯,红着面颊道:“不知道郎君手中花灯卖不卖,妾身钟情这个样式,找了许久没有找到。” 谈善想了想,大方:“给。” 见对方身后丫鬟往荷包里拿银钱又摆手:“不用,送你,一个花灯而已。” 但他心里又有点奇怪,他手里拿的这花灯样式是”双鱼戏水“,满街上都是,他一扭头能看见四五个。 戴面纱的小姐抿了抿唇。她身边丫鬟接过花灯,捂了嘴笑,快言快语:“傻子,我家小姐是想邀请你同游,一起看花灯猜字谜呢!” 谈善猛然反应过来,先回头看了一眼。 徐流深站在一方弯桥上,头顶是但愿人长久的圆月。他实在太出众,又站在一眼能望见的地方。这时候也不知道看没看见,谈善踮脚瞧了会儿,陡升一股危机感。他又没什么在古代拒绝别人的经验,挠了半天脑袋,憋出一句:“不好意思,我家中……” “家中已经有婚配。” 这句话说完对方没不好意思他先不好意思了,二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姑娘家先红了脸还是他先红了脸。 姑娘落落大方笑了:“那祝公子和心上人白首到老。” 谈善认真:“谢谢。” 人太多了,等谈善再回到徐流深身边长街上人影已然稀疏,他一股脑把猜字谜得到的花灯往世子爷怀里塞,徐流深抱了一满手,眼神斥退身后要来帮忙的下人,问他:“玩得高兴吗?” 谈善小腿发酸,歇了口气嗓子干,没来得及回他,先伸手牵住了他空出的一只手。 “有点凉。”谈善双手给他捂了捂,睫毛在灯火余晖下动如蝶翼。 徐流深心头郁气散了,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凉凉:“什么时候有的婚配,本宫怎么不知道。” 谈善:“……” 徐流深往前走,一点没有等他的意思。谈善小跑着追了两步,实在有点累,双手撑着膝盖停下来,手拢作喇叭状:“徐流深!” “我错了还不行吗!也没错啊,你要我说吗——” 徐流深脚步一顿。 他走在灯火阑珊下,克制住了没转身,唇边笑意却清晰浮现起来。 世间有情人来来往往,头顶圆月千万年如一。 玩是玩够了,回宫的时候路过皇城南侧马道,陆陆续续有朝服规整的官员从宅邸中缓步走出。谈善熬夜混沌的脑子激灵灵一清醒,他猛然想起来徐流深也要上朝。这时候他俩已经策马穿过了长安街马道一半。天色沉沉,早起卖包子的人打着哈欠支开铺面。 谈善:“几点上朝?” 徐流深将他从马上抱下来,冷静:“卯时一刻前。” 谈善眼皮一跳,不可思议地拔高声音:“五点?那你还在这儿站着!来不及了!” 凌晨三点宫门开,百官按官阶大小次序排队,等鸣钟后再依次入内。徐流深当朝世子,万众瞩目,这他妈不站第一谁站第一。他要迟到这不跟上学第一排没来吗?就在老师眼皮子底下。 “那怎么办?” 徐流深一句废话不说:“跑。” 谈善还没反应过来,被拉住手狂奔。 耳边风声呼啸。 头顶是暗沉一片的天,两侧是朱红巍峨庄严宫墙。宫墙下是惊奇睁大眼的朝臣,“殿下千岁”纷纷憋在喉咙里。他们拱手下跪欲行礼,又纷纷呆立原地,顷刻间被甩得只剩一个黑点。 按照现代一个小时古代一个月的时间,即使待几十年也没什么。 谈善抓紧徐流深的手,透过晃动景物看他,天边朝阳第一缕曙光隐现,照耀在他眉眼。他一瞬间被那道光亮穿透心脏。 “你想不想做本宫的世子妃”、“你想要什么本宫都给你”、“本宫等了你很久你没有来”…… ——“你想不想做本宫的世子妃。” 徐流深赫然停下脚步,珠玉碰撞在他腰间,发出急切的响声。他握住谈善的手用力,视线一寸一寸从谈善脸上划过,哑声道: “你说什么?” 谈善松开他的手,笑起来:“殿下,你再不回宫换朝服真要来不及了。”
第26章 朝服这玩意儿谈善不太会穿。 奢华金线绣出孔雀翎部, 烛火晃动下刺绣延伸出五彩颜色。 他偶尔碰到徐流深的腰腹,手指简直在颤抖。探下身去将明黄流苏一根根捋直,脊背线条柔顺, 凸起的后脊骨隐没衣裳中, 跟着呼吸艰难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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