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善一进门被震得耳朵发聋,一把拦住了要往下挥的铁掌。 靠。 有点疼。 谈善呲牙咧嘴一会儿,怀疑胳膊淤青了。 “多管闲事。”对方勃然大怒,嚷嚷,“你知道我是谁吗!” 谈善敷衍:“是是是,你是姜王。” 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他说出来眼皮没眨一下,撒酒疯的人心里打鼓,骂了句“神经病”,生怕沾染上什么,拂袖而去。 “大人要什么?”衣着暴露趴在算盘上的舞女托了下巴冲他盈盈笑,柔荑往后一指,“这儿有美人,好酒,要什么有什么。” 谈善揉着胳膊:“我找思梨花。” 舞女打哈欠的动作一顿,上下打量他:“那公子来迟一步,今日就算是王上来了,思梨花怕是都不会陪,他自有他的情郎。” 谈善“嗯”了声,似真似假:“他也是我情郎,离得近些,看一看就好。我攒了多日的银两,哪怕隔着一道窗,瞧个背影,听听他开口说话也是好极。” 舞女妖娆一笑:“当真如此?公子真是大度。难不成等他与人在床榻上颠鸾倒凤,公子也愿在床底下听个响?” 谈善说:“他欢心,我自然欢心。” 舞女沉默,摸了摸手腕上的翠绿镯子:“既然如此,我替你行个方便。”他眼皮上涂了厚厚一层胭脂粉,直起软而无骨的上半身,小巧的喉结微微一滑。 男子。 “芍药房。” 谈善递给他一粒金瓜子,礼貌:“有劳。”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舞女将金瓜子收入掌心,在他耳边呵气如兰,“我放过你,你要帮我。” “库房在东面,钥匙在思梨花榻边从左往右数第三块地砖下。” “帮我放把火,烧了这里。” 谈善碰了碰他的手,从身后拿出一块金子:“我帮你,你一会儿领着人走,把大家都放走。” 火烧起来时思梨花刚褪下外衫,黎春来饮了些酒,躺在卧榻上。思梨花替他脱了靴,神情痴迷,手指抚摸他下颔轮廓。 “轰隆”。 火光冲天。 “不!” 思梨花立刻意识到不对,折身往外,很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库房货物是他多年苦心经营,价值上百两黄金。他甚至顾不上按压他肩背的人,连挣带爬往前,想要抓住倾倒出来的白-粉。 粉只是粉尘,洋洋洒洒空中一挥,了无踪迹。 众多黑衣人腰间别刀,面如杀神。正中央华服青年侧头,腰间孔雀玉佩成色如青玉,冠羽华丽,黄绦金色流淌。 世子涧。 思梨花和他对视,陡然腿软。 终有这么一日,然而偏偏在此刻。 屋内是黎春来,他总会被惊醒。 思梨花说:“原来如此。” 他笑着笑着眼里泪光闪过:“殿下,你如何知道。” 徐流深说:“你从不经过黎府。” 他自有洞察人心的本事,满朝上下尽在手中。 “黎府外种了杏树,开花时很干净。” 思梨花喃喃,不知越过高墙看向什么地方。 他早对五石散上瘾,为了和黎春来说上半个时辰的话一直强撑,内里空乏密密麻麻涌上,不多时掐着自己脖子痛苦地翻滚,朝徐流深伸手:“求,求殿下,给我,我一定……嗬……什么都,都说。” 徐流深静默。 他最终扔了最后一包五石散。 此物单用途在寒症上无事,但大量囤积和流通,还哄抬价格,迟早出事。 思梨花手臂上都是碎石磨出的血痕,他急切地将白-粉塞进口中,一边吞一边呕吐。 人的疼痛有时打断骨头连着筋,但实在太痛了,救命稻草在眼前,即使明知饮鸩止渴,也只能聊以慰藉。 他十二岁做了娈童,痛得五脏六腑翻搅,每每噩梦中醒来,身边躺着大腹便便的官员。 什么都没有,于是想要钱。 半炷香后,思梨花从癫狂状态安静下来,遥遥望着那包粉末,用骨肉伶仃的手腕去沾了一点,送进嘴里,骨髓里的蚂蚁抓挠的痒平复下去。 “世子莫非也有什么痛得肝肠寸断的事?” 疯疯癫癫这些年,他仿佛忽然清醒了,瘦得凹陷的脸颊依稀能看出昔日天下名妓风貌。 白天下了雨,纸包落在满是泥泞的地面,甚至有一些粉状物掉了出来,混进泥土中。 徐流深顿了一会儿。 廊檐下走雨水,他用帕子擦了擦手,施给思梨花一眼:“没有。” 思梨花双手撑着地,笑起来:“人不可能没有这样的痛,只是殿下还未遇见。我劝殿下留下它,等那一天来时不至于生不如死。” 他喜欢黎春来如此久,有人喂了他此物,他挣脱不得。起初不过是为了攒一点钱给自己赎身。后来越陷越深,浑噩度日,忘了最开始只是想在一个雨天清清白白地还一把伞给黎府的大公子。 思梨花。 梨花开了,春天也要来了。 春来春来。 思春来。 徐流深说:“没有那一日。” 他不是懦弱的人,绝不会用药物麻痹自己。五石散所得快乐是虚妄,他只做实事,去达成目的。 思梨花恍然闭眼,唇边带笑:“殿下,我见到鳌家少公子与胡人来往。” 这是他知道的所有。 他说完闭上眼,头顶有细细雨丝,眼皮也冰凉,仿佛回到多年前,他名满京城时在护院陪同下挑选香料,碰上下雨,年轻的公子不识他,和他站在同一屋檐下,眉眼如江南春雨。 他吹风咳嗽,年轻公子给了他伞,在起哄声中红了耳廓,说:“我无二心。” 我无二心。 斑驳砖瓦,湿意蜿蜒。 “黎某的意思是,未来娶妻,绝无二心。” 思梨花梭然睁眼,头顶一把竹伞挡住纷飞雨丝。 有人低头,静静看他:“我会押解你入狱。” “咔擦”。 “轰——” 房梁烧断倒塌的断裂声,爆炸声。 谈善放火烧了一库房五石散,爬上墙时背后是浓烟,头顶是硕大一轮圆月。他可能为这个朝代出了一份力,即使没有人会记得他,他依然为此高兴。 他坐在墙头喘气,额头上都是汗。 ——其实这不是重点。 他希望徐流深少一些危险和烦恼,他想念九岁时皇宫中的小世子,但所隔千年和山海,他无法在对方难过时抱住他。 侧手边种了一棵杏花树,谈善准备从上面爬下来,脚刚伸了一半,低头朝下看。 长巷曲折,来路黑沉无光。徐流深肩上披了薄薄一层细雨,望着他良久,忽而伸手,拿他无可奈何的口吻,却很骄傲:“跳。” 谈善看着他,胸腔里伸出和他放火时相同的勇气,那勇气摧枯拉朽之势将他燎原,他烧得比身后枯叶和木头更快,最终坦然地笑起来:“我喜欢你啊,徐流深。” 所以不想你涉险。 徐流深狠狠一怔,他抬头的动作太慢了,仿佛僵住一般。 “殿下,我是想亲你。” 谈善居高,低头望着他眼睛,又笑:“你要怎么办呢?” 他说完毫不犹豫闭眼往下跳,身边风声猎猎,接住他的人心跳实在太快,勒住他的力气也很大。 我要试试了。 谈善想,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要他活过二十岁。 要他顺利登基,要他长命百岁……万世流芳。
第21章 姜王宫。 这地方七年没有任何变化, 深秋,花草树木死气沉沉。谈善一眼看过去觉得镶了金边的笼子果然还是笼子,没一点活人气息。 宫道上人人低头埋首, 脚步寂静无声。 谈善实在受不了含胸驼背走路, 他疑心这堆宫人完全看不见一米之外的墙。 徐流深要去见徐琮狰, 他穿了朝服, 肩部有日月星辰及云纹,背部是一只巨大的孔雀, 尾羽华丽,镶珠带银。 “去元宁殿等我。”徐流深问,“记得路吗?” 谈善摇头。 徐流深笑了一下, 他很少笑了, 笑起来总让人觉得要做什么,或者不是真的开心。 “他带你去。” 王杨采。 谈善记得这个太监, 他从禁闭地出来正是王杨采领他走出后山。 路过御花园,枯树枝桠上又生长出一株颜色鲜丽的腊梅。谈善停下来, 没忍住用手拨弄那颗小小的花苞。 香气扑鼻。 “老奴真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 王杨采停下来等他,面色有片刻的恍惚。他揉了揉眼尾, 皱纹蒲扇一般散开:“瞧着您有些像一个人。” 谈善跟在他身后,地上卵石硌脚。他猛然想起上一次死前听到的话, 心一揪:“我饿了,能带我去膳食房吗?” 王杨采笑了:“您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 明光殿金砖晃眼。 “殿下。” 领路的小太监低声提醒:“监查院杨大人在。” 徐流深没说什么。 杨一甫出了名的迂腐古板,连上三道折子叱责当朝世子不该入勾栏院和花楼, 甚至带走其中琴师——他往客气了说, 就差指着鼻子大骂徐流深罔顾祖宗礼法和人伦,败坏名声。 谈善要是听见一定无话可说。 他还敢闯进别人办事办到一半的床榻, 一男一女惊魂未定,光着白花花身体上下不知道该先捂什么地方。他俩还没想好,谈善先捂住了眼睛,在勾栏院唯一受的伤是闭眼往外走额头上撞出的大包。 青肿一大块。 他觉得自己要长针眼,忐忑不安大半夜,用清水冲了四五遍眼睛。大半夜爬起来游魂一样摇醒世子爷,趴在榻边用两只手指撑着自己困顿眼皮,紧张无比地眨眼:“有没有红,我感觉好痒。” 没有问题,但徐流深还是爬起来,用手认真地碰他的眼皮,哄他:“没有。” 徐流深想着就有些好笑,他点点头表示知道,面部表情柔和。 领路的太监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半天没回过神。 殿内龙涎香的气味浓郁过头,上首姜王扔了黑子,玲珑棋盘上发出“劈里啪啦”一连串响声,声声砸在监查院杨一甫心头,他抖了一下。 “来了。” 徐琮狰没看徐流深一眼,抬手挥了挥:“杨大人找你要个解释。” 杨一甫心里一咯噔,硬着头皮道:“殿下近日在宫外玩得过了火,民间都流传殿下好男风,此事还需早日……” 徐流深慢条斯理拂了拂衣袖,他笑了一声,懒怠:“金銮殿王位上坐着什么人,和他后位上是男是女有何干系。” 他当年咬牙将血沫往肚子里吞,等得就是现在。 杨一甫大震,唇瓣颤抖道:“殿下!慎言!” 徐琮狰持棋的手一顿,掀了眼皮,缓缓看向下方徐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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