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姬心中多年郁结消散。 过去早已无法改变,死去之人的时间便只能停留在过去,但不应被束缚在过去。 她也不该一直纠结那些过往,让时间凝固在最痛苦的时刻,导致所有人都不得超生。 无论是活人,还是亡魂,终究都要如同洪流一般向前。 画姬心头思绪感慨万分,盯着王城旧都消散,就像在送别一个陪伴多年的故友。 坐在一旁的“画婴”忽地站起来,身旁动静将画姬思绪拽了回来。 扭头看了看秘境之中还发呆流眼的姜偃,画姬瞬间警觉,飞身拦在“画婴”与秘境之间:“你要做什么?” “画婴”满脸烦躁:“他哭了,你没看见?” 听他这么一说,画姬更防备他了,招来掉落在地上的美人扇,仿佛只要“画婴”有异动,就会立马二话不说攻向他。 她慎重道:“妾身知道魔君陛下最厌烦哭哭啼啼的人,但姜公子不同,还望陛下不要因此动手取他性命。” 一旁早就看傻眼了的四师弟白蔹这会更是浑身一颤。 他不敢置信的望向一身喜服的少城主:“你......你说他是谁??” 画姬懒得理他,只顾盯着眼前的“画婴”,她的“儿子”。 画婴是她从薛雾酒的眼睛上提取出的一缕神魂,加上她随手画的一副画像化形而成。 她既然是画妖,画婴当然可以算得上是她的儿子。 别说画婴,周围这些漂亮侍女,也全都是她的“女儿”。 画婴化形后,其中神魂诞生了一个意识,本质上来说还是薛雾酒,只是没有从前的记忆,只有作为少城主的记忆。 数日前,另一道神魂钻进了这具躯体,找上了画姬,要她配合将姜偃骗进秘境。 就是眼前这个占据着画婴身体的魔头。 他和画婴同为薛雾酒,却大不相同。画婴还是单纯了些,眼前这人,却是正儿八经的魔头本人。有记忆,阴晴不定,动不动就杀人的那种。 哪怕画姬曾经是薛雾酒手下领兵的魔将之一,这会也还是选择站在旧主的对立面,想要在魔头发怒杀人时,护下姜偃。 被画姬拿提防的眼神看着,魔君本人更加恼怒:“谁要杀他了!” 他气得直甩袖子,眨眼消失在原地。 “我过去给他擦眼泪还不行吗!” 画姬愣在原地,眼睛眨了眨。 ......咦? ...... 一回生,二回熟,姜偃知道这些亡魂都是进入判官诀内,等待他有能力打开鬼门关的时候,好去往生的。 做了好事,也成功拿到了薛雾酒的眼睛,他心里却郁闷又酸涩,忍不住去想聂朝栖之后会怎样。 他追他追到了海里,他出现一下又消失,不知道会不会让他难过。腰上的刀疤也看得他揪心,不敢想聂朝栖是怎么从人类强行变成鲛人的。 姜偃只能安慰自己,那只是幻境,不是现实,现实里他与聂朝栖从未认识过,自然也不存在聂朝栖会为了找他把自己变成鲛人这事。 这个安慰显然没法让他慌乱的心神完全沉静下来。 奇怪,他还从来没见过幻境会在进入其中的人离开后,还会继续自行发展的。 就算多维持一会,也不至于横跨数百年之久。 这个疑点让姜偃完全安心不下来,他总觉得自己缺少了一部分关键信息,导致他好像弄错了什么。 万一他去的,不是简单的幻境...... 【呜哇哇哇哇!姜偃你干嘛!你刚才去哪了,我一下找不到你的意识了,跟你说话你也不回答!】 邪魔被酝酿着暴风雨,不断掀起惊涛骇浪的识海撵得吱哇乱叫,四处狼狈窜逃。 【你能不能先冷静一点!】 姜偃冷静不了一点。 他这人有点钻牛角尖,不是那种遇到问题也能无视的人,会忍不住一直想,直到心里得出了确切的答案为止。 他最受不了模糊不清的东西,什么都要准确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但越想,他心里就有种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的心慌。 要是那不是幻境,聂朝栖岂不是一直以为他心里还有聂如稷,这么以为了几百年? 姜偃猛抽了口气。 恨不得现在冲回去抓着他的肩膀把话说清楚。 事情不是这样的,一定要听他解释啊!! 可现在整个旧址都灰飞烟灭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去的到底是幻境还是现实,就是想回头去找人,都找不见了。 脑海已经被聂朝栖的名字刷了屏,大脑过载,在外界看来就是整个人都陷入了呆滞。 将所有亡魂名字记好,判官诀钻回了他的身体,整个秘境空荡荡的,只有一片宽敞空地,姜偃忽然感到腹部一阵钻心的疼。 像是有只手在里面翻动一样。 冷汗顷刻间就从额角淌了下来,倒比不上他覆盖到小腿,被血沼腐蚀的灼痛,就是又酸又麻,发作起来一阵阵的,让他觉得怪异。 他跪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弯下腰,头都快要抵到了地面。 心中惊疑不定。 怎么回事?吃坏肚子了? 不能吧,他好歹是个修士,真吃坏了肚子,岂不是太丢人了?何况他贪人间的口腹之欲,这些年也没少乱吃东西,乱七八糟的也不是没吃过,从来也没把他吃坏了。 那难道是,不知不觉间中了毒? 正琢磨着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面前的空气忽然被一剑斩开,有人从裂缝中走出来。 一只眼熟的鞋子出现在姜偃面前。 白衣仙人的衣角在他眼前晃动着,清冷的嗓音在头顶响起:“阿偃,闹够了吗?闹够了就随为师回去。” 竟是聂如稷! 偏偏在这种时候来! 在姜偃狼狈趴在地上,满身泥土,双腿失去知觉动弹不得的时候。 姜偃下意识去找自己遮脸的盖头,很快意识到已经来不及了。 他强忍着痛楚断断续续道:“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意思,你要想杀我这个逆徒,你就动手吧,我现在打不过你,没必要非要把我抓回去再行刑,你何时在乎这些没用的礼节?但木傀宗的人,不是我杀的。” “为师知道。” 姜偃做好了他不信的准备,没想到他却这么平淡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脑子当下都空了一秒。 他一直以为聂如稷要杀他,是因为他觉得他是木傀宗惨案的凶手,结果原来他知道他不是凶手吗? 姜偃只觉得浑身发寒。 “那你当时要我认罪,在那么多人面前,判我为灭门案的凶手,是为什么?” 聂如稷淡淡道:“阿偃,你心太野了。” 姜偃抬头,呆呆问:“什么意思?” 聂如稷居高临下的俯看着他狼狈的小弟子:“你以前不是总说,这辈子都要抱紧为师的大腿,可你食言了。你说,你不愿提升修为,不想拥有太长的寿命。” 聂如稷曾经最厌烦弟子事事都要依靠他,每日都要找他来说话。 山上的花开了要找他说,谁欺负算计他了要找他说,救了只瘸腿的兔子都要找他说......小弟子在耳边叽叽喳喳,像是有说不完的话,着实扰人。 他不懂花开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就是被强行拉出去,站在满枝桃花树下,也不明白小弟子欢喜什么。 他不懂他呲牙咧嘴在他面前跳脚,说要找机会报复回去那些算计他的小兔崽子,要拿柳条抽那帮混蛋的屁股时,在生气什么。 他不懂他缠着他,说着世家欺负他,却不知道他抱对了大腿,打了他这个小的,背后还有老的给他报仇时,满脸得意开怀是为什么。 更不懂他明明喜欢那兔子,却还是在兔子伤好后放归山林,明明不舍还要这么做的原因。 这些通通都与聂如稷所想不符。 被人打了,自然应该咬牙苦修,直到能杀回去为止。 喜欢什么东西,夺走占有就是。 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 这么想的,一天,聂如稷在姜偃言笑晏晏地给他变出一块人间点心的时候,问他开不开心的时候,就直言不讳道:“不开心。你说的那些与为师何干,我听不懂,也不想知道。” 小弟子面上有些悻悻,讷讷道了歉,满脸歉疚。 “是我话太多了,打扰了师尊修行,对不起,以后不会再犯了。” 他眼眶有些红地道了歉,从那天之后果真再也不来跟他说那些废话。 那日之后他越来越沉稳,也越来越有大师兄的样子,旁人都说他性情沉稳温和,待人和善。 他人口中的姜偃和聂如稷认识的那个聒噪,容易被气得跟个兔子一样窜来窜去的人,完全不一样。 他对他们口中之人感到陌生,就像一个叫着姜偃的名字的陌生人。 姜偃不再来烦他,每次见他都是为了汇报宗门事务,帮他安排处理需要他出面的场合,彬彬有礼,恪守弟子的距离,甚至很少再像以前那样莽撞闯进他寝殿内寻他,只在门外高声唤一句师尊,聂如稷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变得轻松起来。 出生至今数百年来,作为一名天才剑修,他头一次感觉经脉滞涩,胸口憋闷着一股郁气,压得他喘不上来气,修炼频频走神,总忍不住望向门口,看看那道往常来得十分频繁的身影是否出现。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直到姜偃偷买了酒回来,被他发现。 他越来越稳重的小弟子又像以前那样苦着脸,扯着他的袖子央求他,脸上不是那种面具一样的温吞笑容,清雅如玉的脸皱成了一团,眸子眼巴巴望着他,声音放得又软又绵。 “就这一回,师尊别收了我的酒嘛,我保证不贪杯,就尝一点!弟子实在好奇柿饼口味的酒是什么味道,今天要是尝不到,这几天都要睡不好了。” 柿饼口味?奇奇怪怪。 弟子满脸堆笑,半拖半拽将他拽到了石桌旁,“就当我孝敬您老人家的,师尊也尝尝?” ......还明目张胆的贿赂于他。 聂如稷本应不理会他,脚却顺着他走到桌边,回过神,已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味道中又搀着股甜到牙疼的怪味,让聂如稷蹙起眉。 他小弟子却一脸讶然,大概没想到他竟真喝了酒。意识到这一点,他满脸说不出的亢奋,像是看到了新奇之物一样盯着他看个没完,手上还不停试探着给他倒酒,一边倒酒一边满嘴好话,一会师尊一回稷哥的叫,聂如稷垂着眼,不声不响一杯接一杯的喝。 喝到最后,味道奇怪的酒大半进了他的肚子。 以他的修为不会被这点酒弄醉,那天却不知道为什么,醉得厉害。 平生第一次醉酒,轻薄了自己的小徒弟。 但他如愿找回了自己那个黏人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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