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捧着玉碟,呈到他面前,里面躺着一片薄如蝉翼的鱼脍。 “将军,请用。” 宋岐忽地扭头,捂着嘴吐了出来。 ...... 聂朝栖紧赶慢赶回到王城,拿着他辛苦寻到的药,却哪里也找不到鲛人。 王宫安静的有些可怕,外面轰隆隆下着大雨。 宋岐从大殿后走出,脚下是那些买官狗腿子们的尸体。 聂朝栖捏紧了药瓶,阴沉沉看着他:“鲛人在哪。” 宋岐拿剑的手指抖了抖,抹了把脸上的血,“鲛人回深海了。” “骗人,我不在这几日,没人帮他化腿,他自己根本走不了路,更别说回距离这里万里之遥的东海!王宫内也不会有人帮他离开,他到底在哪?” 宋岐又沉默了片刻,“真的回去了,他说鲛人不能在岸上生活,你又是人类,不可能生活在海里。他只有尾巴,而你只有双腿,你们注定无法在一起,正巧他的族人来寻他,他就跟着一起回去了。他要是没有离开的方法,当初,又是怎么到这里来寻你的?” 聂朝栖后退一步,神情状似疯魔,“我迟了一步......他为何不等我......” 宋岐不忍道:“你们到底不是一个种族,你也没法真的追随鲛人而去,朝栖,你放弃鲛人吧。鲛人走前献出秘药,已经解了祸瘟,我也处理了朝堂上的庸碌之辈,王城事了,我们当初共商的大业也已经尘埃落定,你早日离开吧,天大地大,任你逍遥快活,何苦执着于一非人族类?” 聂朝栖发红的眼睛忽然在宋岐衣角落定。 等宋岐反应过来,他已经出手极快的将他衣角沾着的一物拿在手中。看到掌心熟悉的鱼鳞,聂朝栖定定看着出了神,嗓音沙哑道:“你身上,为何会有他的护心鳞?” 要何种情况,才会让鲛人失去这么重要位置的鳞片? 平日里他就是动手掀起一点,鲛人都要红着眼睛踹开他喊疼,又怎么可能忍得住拔下鳞片。 回过神来,聂朝栖发现自己浑身都冷得像是掉进了冰窟。 他手指打着颤,牙齿也咯吱咯吱磕在一起。 他颤声问:“宋岐,祸瘟,到底是怎么解的?” 宋岐脸色泛白撇开脸,咬死是鲛人带来的秘药,鲛人已经离开。 掌中鲛人的护心鳞却在这时发出亮光飞向一个方向。 聂朝栖猛然起身追了过去,看到那个方向,宋岐面露大骇,是祭台的方向! “聂朝栖,你不能去!你要是为鲛人好,你就别去!” 聂朝栖仍然头也不回的冲进了雨里。 宋岐正想追,忽然有人来报:“将军,不好了,长公主——自刎了!” 宋岐脸色煞白,匆匆往棠梨居所赶去。 ...... 护心鳞感应到了主人的气息,落在祭台上,却没有寻到人影,在周围徘徊。 雨夜下,一道黑漆漆的身影在暴雨冲刷的祭台前伫立良久。 看那上面鲜红的血液流淌,他缓缓跪立在台旁,手指摸着斑斑刀痕,似乎还能感受到停留在这里的体温。 不知过去多久,聂朝栖忽然痛极般弯下了腰,口中止不住的咳出了鲜血。 “是我错了,是我不该离开你,我不要你忘记聂如稷了,你回来好不好?” 眼泪合着雨水砸在石台上,模糊了视线。 他费尽千辛万苦找来的忘情药被随意丢弃在地上。 徘徊在祭台周围的护心鳞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落在了他手中,冰冷的鳞片竟然散发出了一丝丝温度,蹭了蹭他的手指。 找不到主人的护心鳞嗖地一下飞起来,不再无头苍蝇般的乱窜,向着东海的方向飞去。 聂朝栖脑中嗡鸣,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中重新燃起了期望。 书中言道,鲛人乃天地钟情的造物,生于深海,死后魂归海底,重新化为一颗蛋,等待再次孕育而生。 只可惜鲛人一族生活的地方,在海渊最深处,是人类绝对不可能到达的地方。 哪怕是最强大的修士,也抵不过能将人冻成冰雕的刺骨海水,抵不过将人骨头碾碎的重压,更不可能依靠双腿逆着海流抵达那里。 但聂朝栖还是半点没有犹豫,他将一根丝线牵引在护心鳞上,飞身追去。 ...... 姜偃失去意识时着实松了口气。 总算昏过去不用再熬着了。 再睁开眼,他以为自己会回到幻境外的王城旧址。 没想到却是再一次掉进了之前梦里的海底深处。 那只曾经出现过在梦里的鲛人仍旧静静漂浮在他面前,安静的注视着他。 他手中还攥着鲛人梦里落泪的珍珠。 想到自己占着别人的身体被千刀万剐,一时间内心愧疚又心虚,却又发不出声音。 直到鲛人甩着尾巴,游到了跟前。 这一次,他终于借着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珍珠,看清了鲛人的面容。 姜偃心脏猛地颤了一下。 柔和微光下,照亮了鲛人清丽俊逸的容颜,眉眼深邃,轮廓分明,比之作为人类时更多了几分雌雄莫辨的美丽。 聂......聂朝栖......怎会是他! 姜偃重新打量了他的尾巴,之前一切总像是蒙着迷雾看不真切,现下他仔细看着,终于发现聂朝栖的尾巴虽然与他相似,却还是有许多不同之处。 人鱼腰间,一圈明晃晃的狰狞刀疤,整齐排列。 姜偃猛地捂住嘴。 心脏像是要跳出了嗓子眼。 他记得聂朝栖是人类,他是人类!他不是鲛人,怎会如此! 人鱼歪了歪脑袋,伸出舌头,味蕾在冰冷的海水中,品尝到了一丝从面前之人身上飘出来的带着温度的咸味。 见人类面色越来越红,掐着脖子像是要窒息,游到他面前,按住他的肩膀,闭着眼吻了上来。 一口气渡过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心声。 【我等你很久了】 【你、你怎么变成鲛人了?】姜偃满脸茫然无措。 鲛人摸着他的脸,淡漠的声音传来:【为了孵你的蛋,鲛人蛋只能在深海里被孵化,人类的双腿到不了深海】 如果姜偃只会生存在海底,他就舍弃双脚,变作一条鱼,追随着他的身影来到海底。 海底孤寂寒冷,见不到阳光,他就像个徘徊在这里的幽灵。 即便如此,他也不肯离去。 没有什么比“他不在了”更令他绝望,如果要活在姜偃不在的世界里,他宁愿连自己的存在也被彻底抹除。 他看着那枚数百年没有动静的蛋,又看着眼前呆滞住的人类青年,歪着头冒出了疑惑。 【只是,原来你不在蛋里啊】 因为他不是真正的鲛人啊!他又怎么会从鲛人蛋里出来! 姜偃感觉眼眶控制不住的发酸,心脏一阵一阵的抽痛,他握住鲛人的双臂,头忽地抵在他的胸膛上,眼泪汹涌而出。 他忽然抽噎了起来,又从浅浅的抽噎变成崩溃大哭,在发不出声音的海底无力的张着嘴,抓着鲛人的手用力到像是要嵌进他的手臂里。 【聂朝栖......聂朝栖......你不能这样......】 只是幻境罢了。可他为什么这么难过? 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感受到的钻心的痛楚是什么,他只知道,聂朝栖不能这样。 鲛人无措地环住青年,和他比起来格外纤细的肩膀不停脆弱颤动着,他低下头一点点吻去他的眼泪:【你若不喜欢,我以后都不这样了】 【可你不能离开我,我自己一个人活不下去的,姜偃】 【你别难过,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只是觉得,只要能接近你,变成什么样都无妨】 姜偃一时间哭得更大声了。 他怎么这样? 他仰起头,正想说什么,眼前的一切倏然破碎。 没有大海,没有那枚始终孵不出来的蛋,也没有徘徊在海底孤独守候的鲛人。 出现在眼前的,是沸腾着飘向天际的血沼,还有落在他手心的——薛雾酒的眼睛。 王城中,秘境画面再次出现。 一道阳光穿破终年乌云密布的王城旧址上空,逆流向天际的鲜红雨滴,如同漫天吹拂的红花,姜偃跪坐在中间,手中捧着薛雾酒的眼睛,泪流满面。 屹立不倒千年的王城,顷刻间灰飞烟灭,飞尘轻如柳絮,随着血沼一同升空。 画姬手中美人扇啪地掉落。
第五十六章 画姬一直期待有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深陷当年那场王城风云之中的三人,为何最后一个苦等心上人不来,再见面却是对方带人来砍下自己的头颅;一个杀人时还能一脸冷酷,却在走出王宫的瞬间失去理智,走火入魔屠杀数千人;一个被吊挂在城门上形若干尸,苦熬百日,又被架在火刑架上,受千刀万剐之刑,砍断手脚泼油点火还是不死,被恐惧憎恶,诅咒他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她受困于这个问题许久,没有答案,她就永远也不能离开王度城。 只是她其实也知道,最好的结果,不外乎姜偃舍身成为阵眼,替换魔头的眼睛,却不一定解得开这个结,也度不了旧都废墟内数千枉死冤魂。 可如今,姜偃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画姬的脑海里,多了一段不存在的记忆。 许多年前,曾有一鲛人,舍身以血肉喂食,苦他们所苦,悲他们所悲,化解他们心中的怨恨。 正如他现在,把所有将冤魂束缚在这里的痛苦记忆形成的污秽,统统吸纳到了自己身上,净化那些冤魂,助他们解脱。 一本散发着金光的宝册在他面前摊开,一道道被净化的亡魂钻进册中,书页翻动,逐一将名字记录在上面。 姜偃面前,一个边缘笼罩着淡淡白光,身影半透的女子出现在他面前。 女子脸上可怕的脓疮随着怨念消散,恢复成本来的样貌。 她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他笑。 那张脸,正是姜偃曾见过的,城主画姬的脸。 “你是......棠梨长公主?” 女子微微伏身,以表尊敬和谢意,随即身影也进入了判官决内。 虽然什么都没说,姜偃却好像明白了什么。 棠梨长公主寝殿内,有一副保管得很好的画,只是在她毁了脸之后,就收起来不再挂出来。 画姬,乃一副由少年将军为心上人亲手执笔所画的美人图化形为妖,物随主人形,画姬也被画上所画的棠梨公主惨死的愁怨束缚着。 这就是她执着于许多年前的旧事的原因。 结果,竟比她想得还要好。 棠梨虽然自刎,却是出于愧对子民的负罪感,不再是当初苦等爱人不来,又惨被爱人亲手所杀的哀怨女子;宋岐紧随之后殉情,也没在癫狂下屠杀王城百姓,酿成大祸。 原来这事也不必闹得那般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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