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越过缠满红绳的天桥,一眼望见了他们落下的平安锁。 凌翌从来没有特地去看过它。 天际雾蒙蒙的,满目苍翠,林音如在耳畔,落在身上像是沾满潮湿的雾气。 凌翌有很多话想说。他想对当年一百年前的自己说,其实年少有为,也不过如此尔尔,他也没有成为很厉害的人物,如此寻常一生,看起来跌宕起伏,各种滋味只有自己知晓。 他觉得自己很寻常,和世间所有人没什么不同。 喜、怒、哀、乐。 他拥有了一个人活在世上的全部体验,看尽世间的纵长和深度,也明白这人一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人这一辈子,只有一次年少,有些事情回过头去做,便再没有当初的意义和感觉。 他不后悔自己的年少时过得那么肆意。 他在这世上的两百年飘荡过、混沌过,横穿其中的,除却他自己,他还看到了依然留在他身边的谢危楼。 天桥上,红带缠绕在凌翌的指节上,他再一次触了触他们放在桥上的锁。 一切都来得太迟。 但对他说,又似乎刚好。 凌翌回头的时候,谢危楼一直在他身后,从没离开过,仿佛等了他很久很久,直到他自愿回头的那天。 分离的一百年,他们真的分开了么? 凌翌想,好像谢危楼从没离开过,因为爱意仍在,一切都没有变过。 凌翌说:“谢危楼,我们去找蜃海。” 话语传到了谢危楼耳朵里,那个沉默的人如同被点醒,他从来不是一个被动的人,只是因为凌翌想要他站在身后,他便站在凌翌的身后。 谢危楼:“好。” 他走到哪里,谢危楼就陪他到哪里。 蜃海极难找寻。 但谢危楼轻轻巧巧地找到了它,他带着凌翌,穿梭过白云环绕的高山,像越过不可能逾越的天际,跨入了只有云海的所在。 时间的尽头,光海笼罩,荡开一层层薄薄的云雾。他仍在观望,身侧,谢危楼却给了他一粒种子。 自古打开秘境的方式总是稀奇古怪。 凌翌道:“这是要做什么。” 谢危楼耐心答:“种下它。” 凌翌真的和谢危楼一起俯身,他靠近了薄薄的云雾,和谢危楼一起栽种下一棵树,彼此看到彼此,当他们堆起那片流云的时候,水汽从他们手背滑落,当他们纯粹地面对彼此的时候,好像疏离过后的两颗心仍然在缓慢地靠近。 苍天古树从他们手下生长,枝蔓生发。 红云遍布,漫天都是霞光。那是凌翌见过最华丽、最美好的幻境。它竟比桃源还要美好,仿佛是一处令人无法想象的避世地。 凌翌看得愣了神,手里还牵着谢危楼的手,忘记了放开。 后背被谢危楼推了推。 他回过头。 谢危楼又道:“去吧。” 凌翌渐渐回神,他想,他从来没和谢危楼说过,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去找白玉京的寻仇,但谢危楼似乎已经找到了答案。 浅淡的白光萦绕在凌翌身侧,谢危楼倚靠在红云树下,没在往前,等待着,就像做着一件他习惯了很多年的事。 谢危楼道:“我在这里等你。” 凌翌偏头看了过去,他微微露出困顿的神情,久违地看到谢危楼对他笑了。 谢危楼道:“怎么突然变得不聪明了?” 凌翌才缓过神来,下意识地还嘴:“笑话,我聪明得很。” 谢危楼忽然对他笑了,示意道:“别浪费时间,去吧。” 谢危楼仍在红云树下等他,他低下头,还没说什么,身前忽然被那个熟悉的身形挡住。 嘴角上蜻蜓点水般地落下轻吻。 凌翌轻轻触了触,他朝谢危楼淡淡一笑,视线再挪过去,跃入树下流动的光影。 那层重叠的光影后,他穿梭过很多人过去的光影,不断地再和天山内的亡魂道别。 其实凌翌根本不认识那些人,慈悲天山的亡魂丧生得不明不白。他突然就想做这样一件事,就像他当初刚入白玉京说的那样。 ——有没有想过去做点什么。 他想过改变。 他想要去做一些别人没做过的事情。 他也想过他要再见一见他的阿翁,更亲近的父母、同门,当他道别的时候,不止是和他们道别,还有千千万万和他们很像的人在等待被救赎。 这样做的起因也不是凌翌想逞强,想做救赎谁的英雄。 一念之间,他凭一腔热血做了这么一件事。 对白玉京的人来说,他极恶。 但这件事的对错、善恶,很难用普世标准去评判、分辨。 慈悲天山的亡魂太多了。 凌翌找不到自己的家中人,他在下九界杀得昏天黑地,后来也找到了渡化亡魂的办法。他念着往生咒,振动手里的铜铃,一遍渡不完,就一遍遍地渡下去。 仇恨消弭,哀恨不在。 他给下九界的修士找了一处庇护的地方,但他很少愿意出现在下九界的街头,因为他不喜欢被人跪拜,也只是千万人中最寻常的那一个人。 “长逍?” “你怎么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入耳。 凌翌回过头,看到妇人梳着高髻,嘴里哼着歌,牵着他父亲的手在慢慢往前。 他们像是没经历过伤痛,寻常到看见了凌翌小时候的模样。 心口剧烈地跳动着。 凌翌忍不住想要唤声爹娘,眼角明明有眼泪在流,他还在拼命笑着,一股劲儿地憋下那口气:“在呢。” 他爹娘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笑着数落道:“你这耳朵上串的是什么?在学府受苦没?” 凌父打断道:“受什么苦,生的是儿子,你就让他去。” 凌母笑道:“啊呀,学累了别贪玩,早点回家,你阿翁还在家里等你,家中还有那么多修士,不等着你给他们讲讲经。” 凌翌从来不在长辈面前哭泣,永远都是那张笑眯眯的脸,他痛快地应答道:“好啊,阿娘,你等我回去,我告诉你们,我还想带一个人给你们看。” 他看到他的父母笑了,含着认同的欣喜:“好啊,你选的人,肯定是天底下最好的。我们喜欢的。待人家好些,你这样的人半天没个谱,莫让人家平白受了委屈。” “舍不得让他委屈。” 凌翌听到他的父母说喜欢,如他所想那样真的很喜欢谢危楼。 他们家那么富庶,留谢危楼这么一个人过来住,肯定也会让谢危楼过上闲散的富贵生活。 若真有这么一天,他们肯定会很开心。 …… 凌翌看到他的父母在他面前远去,喉头的哽咽达到了极致。他慢慢俯下身,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心底的镇痛。 他的亲人仍记得他是少年,也如当初那般爱他。 真的太久不见了…… 一下子竟过去了两百年。 凌翌没想到居然还有能再见一面的时候,抹着眼泪,后背上多了双有力的手拍了拍。 上下起伏,那么有力。 “长逍。” 凌翌起身,老人就在眼前,负着手,对他淡淡笑着,一如从前的模样。青衫长袍,平日里一张不苟言笑的宗师脸,在凌翌面前,总是眯着眼睛。 老人捻了捻胡须,又笑着说:“长逍长大了。” 红云树是轮回的尽头,白云聚散,老人不肯走,他仍回头看着凌翌,身影变得透明。 “阿翁,我现在出息了。”凌翌哽咽道,“我在学府读书是头筹,去外门都能爬进内门,从上九界下去还能再上来。阿翁,你会为我高兴么?” 老人欣慰道:“意料之中。当然高兴。” 凌翌也想过,要是没有白玉京那么多的事,他从学府下来,就能在家里继续做他的少爷。白日练刀,晚上喝酒。有空就陪他阿翁下棋。 他怕他阿翁走得快,旋即脱口道:“阿翁,我把归鸿刀都用好了。” 老人又笑了,点头道:“以前我问过你,归鸿刀的最后一招叫什么。远赴人间惊鸿宴,人生在世真的很短暂。” 老人回过头,道别道:“长逍,阿翁希望你永远平安、永远快乐,就像当初你在家的时候一样。” 凌翌几乎发出所有的声音才能唤住他:“阿翁,下辈子再做一家人,你不要忘记。” 老人再一次朝凌翌招招手:“阿翁不要你照顾。在世上好好活着。” 送凌翌去学府,站在潮汐起伏的河岸,挥手,然后背身离去。 “我听到了。” 凌翌又唤了一声。 只是这一次,再无回音。 再一次从蜃海幻境内走出来,凌翌跌跌撞撞,眼神迷茫,不知道聚焦在何处。脚下像踩着云端,慢慢地,他感觉到心口裂开的痛意。 当他摇摇欲坠的时候,他忽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撞入了紧贴的怀抱。 抱着他的人没有说话,只是在他颤抖的时候,紧紧地反拥了回去,像揽住整个世界。 凌翌几乎不能呼吸,他一直在让自己冷静,但冷静无用,他只是在流泪,埋在谢危楼肩头,哭湿了对方的肩膀。 谢危楼没有问凌翌看到了什么,只是揽着他,感知到他的绝望、痛苦,随后止息。 红云树摇晃,白云缭绕,云海聚散。 白光从树影后漏出,笼罩在整片大地上,幻境内随意变化,从白昼变到了黑夜,远远地望去,满地开满白花,夜间流萤飞舞。 凌翌道:“谢危楼,我以后没有亲人了。”他只是回答了一个很早以前就有的答复。 谢危楼答道:“你有的。” 话落,他用更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揽住了凌翌,心脏跳动,彼此靠近。 遇见这个人,既是生,亦是死。 凌翌觉得自己骨子里不尽是洒脱,他被世事磋磨,棱角长出、磨平,当然他始终在对这世道说不。 谢危楼:“凌翌,我们可以从头开始。” “没有了琼州,你有墨泽。” 他低下头,捧住凌翌冰冷的面庞,指节贴在面上,一寸寸触过去,像是燃了一把不灭的火:“就当为了我们,我们重新开始一回。” 凌翌:“可是,如果我们还是没有将来呢?” 谢危楼:“那就没有将来。” “如果我们只能做一夜道侣呢?”凌翌又问。 “那就做一夜的道侣。”谢危楼答。 凌翌又想,从过去开始,他好像就没有和谢危楼断过。 他确实不肯屈居于人下,当他面对的人成为了谢危楼,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天地不知道何时倾倒。 凌翌和谢危楼滚在了祭坛上,就像奔赴一场巨大的逃离。 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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