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到只是在问一个江湖老友。 为什么当时见到他要离开。 脾气上头的话自然不能当真。 情急之下,凌翌当时和谢危楼说过,他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但他当然不能告诉谢危楼,他又一次当着谢危楼的面动手,那画面太难看,他对那样的自己都觉得陌生,更何况他还在害怕谢危楼会问离开的原因。 凌翌答:“因为我说过不要再去找你。” 他不想把话说那么沉,口吻轻松,尽量不经意道:“现在略略改变主意。” “你也一样。”凌翌对他淡淡笑了笑,“说了不找就不找,说到就做到,落得一百年清闲。” 清闲两字声落。 谢危楼指节上的墨笔滴下墨迹,墨水洇开,他再一次颦眉,眼底微不可察地陷入情绪。他很少有失态的时候,这个瞬间,就像白纸裂开缝隙。 狼毫没有被放开。 在这个沉默的瞬间,凌翌也不笑了,他一直觉得谢危楼上白玉京以后就变得闷,本来无话不谈,渐渐地他们也有过很多次沉默的相处。 谢危楼会照顾人,所以他不愿意把自己承受的压力告诉别人。太寡言的人总是喜欢自己背负和承担,弄到最后自己筋疲力竭,还要分出余力给别人。 凌翌缓缓地靠在榻上,支开腿,衣摆上钩着金丝边,他突然觉得自己需要透口气缓一缓,偏过头,错开谢危楼的视线。 谢危楼衣着齐整,坐得很端正,落下手里的笔,再去凝视对方,尤其地正色,也再无第二人落在他这样的目光里。他又问:“这些年,你过得到底怎么样?” 其实从来不好。 凌翌喉头一哽,差点脱口而出,但他硬生生把那句话忍了下去。 在外门打磨多年,他差点在白玉京被磨平棱角,又经历过下九界那么多的风雨,他的秉性早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仿佛只留下了小小的一块。 但是他和谢危楼好像都没有变过,包括两人之间的关系,连倾诉和依赖的习惯都从未有过改变。 凌翌望着他的眼睛,他笑容很淡,回答道:“我挺好的。” 毕竟现在结果看上去不差,好像就可以印证他这些年确实不错。 说着说着。 他真的不笑了,忘记了来谢危楼的真实目的。 帘纱卷动。 凌翌再一次迎上谢危楼极其正色的模样,他流转着眼睛,眼底倒映满眼前人,忽然,又听对面道:“别转过去,我想再看看你。” 凌翌耳根子一动,他忘记怎么转头,反问:“为什么要看我?”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对面说什么都和他没关系,但他心底在意,越在意,喉头的哽咽越发浓烈,呛到他快忍不住。 他在走神间想,果然有过更近一步关系的人就不能做朋友。 凌翌又想,相处太久,两个人遇到一起就自然。 太多行为早都变成了习惯。 一百年的习惯,怎么可能说变就变。他遇上这个人,身体早就有了一种本能。 谢危楼从来不曾那么直白地说过话。他想,他要。 这些词几乎不曾在他的陈述里。 凌翌缓缓低下头,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那么去看谢危楼了,哽咽到一定程度,他又硬生生忍下,感受心口激烈的震荡和心跳,很久无法平复。 凌翌又偏过头,对谢危楼笑了笑,像嘱咐一个老友道:“看完了,就说说你自己。” 谢危楼回答道:“我很后悔那些年没找过你。” 话语戛然,凌翌几乎被折腾得措手不及,他听不得谢危楼说这样的话,本来他们互相分开不是都落得清净。 他都习惯了这样的分离,从日日借酒消愁都变得习惯,现在居然还能有一天听谢危楼说,他曾想过找自己? 凌翌习惯不把话讲那么沉,半开玩笑道:“你是谢仙尊啊,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还能有不想做的事情。” 谢危楼再一次答:“因为你说过,既然分开了,那就不要找彼此。” 凌翌脑海里闪过短暂的火光,一下子挑动神经,忽然头痛起来,他后知后觉得意识到了什么,恍然间,竟不敢听谢危楼说下一句话。 “你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我就从来没找过你。” 那么简单的一句话竟让人听得发蒙。 凌翌头痛了起来,他强忍着呼啸而来的头痛,堪堪维持面上神色,继续听谢危楼说:“我想,可能就是有天你也厌倦了我。这些年让你觉得留在我身边让你觉得是牢笼。” “你从来很有主意,也有很多可以做的事。” 凌翌很想开口,嘴里的话乱得像缠在一起的麻绳。 谢危楼又道:“我只是没想过你会去沧州,这些年我听你在沧州的事迹,想到你应该过得不错,我也担心过,你是不是真的过得不好。” “有些话你不想说,我不会逼你。”谢危楼淡淡地说完了一切,他这辈子都没有对谁说过那么多话,尤其自白,尤其直接,“之前我试着让你去开口,去答应,但我发现我做错了,可能等你想明白才好。” “不是。”凌翌只剩下了一句苍白的辩解。 头疼达到了极致。 凌翌听到额角跳动的血流声,他忍住哽咽,回答:“那你就没有想过以后?以后我们立场不一样,你来下九界不是什么优选,也没质问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放过我那么多次,但指不定就是最后一次。” “我杀人的样子都被你见过。” “谢危楼。”凌翌再开口,眼角有东西话落下,他感觉不到温度,也不知道自己哭是什么样,他害怕当着谢危楼的面流的是血,那样子可怖到极致,不人不鬼,谁能接受他的模样。 “我早就不值得被你这样对待。” “一百年过去了,人都变了模样,又是何必。” ---- 谢谢苏坎的彩虹糖。
第128章 卷四剪不断 “因为你值得。” 谢危楼捧着凌翌的面庞,指节上一寸寸地摸索过去,眼底如同掀起巨浪,海潮汹涌,几乎不能克制住去用力:“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两人天差地别,一切都与曾经不同。 提及这个问题,凌翌总会莫名有些惆怅,心底像缠了一道纱,不上不下,剪不断,越缠越乱。朦朦胧胧。他抬起手背,反手抹了下,却什么都没抹到。 谢危楼又问:“你觉得我呢?” 凌翌缓缓道:“我觉得你也一样。” 在放下手的瞬间,拦着他们的几案被掀翻,笔墨纸砚落在地上,胡乱地碎作一地,砚台染满白纸。 塌上,有着影子的人抱住另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凌翌指节触到谢危楼的衣衫,入手满是袖纹,平整、干净。他落在谢危楼臂弯上,没有用力,心跳早就乱得不成样,但他所想的一切却和心跳截然相反。他攥了攥谢危楼的衣袖,暗暗提气,几乎要花尽力气才能把对方放开。 下九界建造之初,凌翌燃尽灵力,堆砌起一砖一瓦。 专注做一件事的时候,他就没有余力去想到别人,但他总是会想起以前,想到家人,想到朋友。 还有想到谢危楼。 千砖万瓦在他手上成型,于是思念都变成了一砖一瓦。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命运就是这样。 凌翌不后悔自己做的任何一个决定,他和谢危楼分开那么多年,如果想念也算延续关系,那么他们算不算还是…… 朋友? 道侣?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对方也一直想着他。 凌翌松开臂膀,堪堪离去前,他忽然被一道灵流用力地拽了回来,那几乎是不能与之勾斗的力量,曾经他们也曾撼天动地地打在一起。 “别再走了。”那是凌翌第一次觉得谢危楼的样子很危险,被紧紧盯着,从来被克制压抑的情绪释放,再无顾忌。 “危危楼,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凌翌唤道,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唤过这个称谓,再脱口而出,好像他们还是在少年时,他被压着肩膀,却无法轻易挣脱。 谢危楼伏在他身上,墨衣散落满榻,视线扫过,手却顺着凌翌的足踝,握着那节红绳,难得顺着凌翌那句话,回答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可我不想放你走呢?” 显然这句回答没有让谢危楼满意。 凌翌又对谢危楼笑了一下:“来日方长。” 谢危楼淡道:“可我不想要来日,只想今朝。” 凌翌隐约觉得谢危楼要脱口出什么不切实际的话,在他的认知里,谢危楼很少会失控,他也很少会有莽撞的时候。 他的确很想一直抱着谢危楼,依赖也好,相拥也好。 他想,他又要从白玉京离开,下一次见谢危楼是什么时候? “我不想你离开,也并非想把你送上白玉京。”谢危楼道。 “凌翌。”他抬手,拆下凌翌足踝上的红绳,放在两人身前,“有朝一日,从这里离开吧。” 谢危楼注定有责任要守护,注定要留在白玉京。 他看不惯白玉京的做派,也曾豪气冲天地说过,有朝一日,愿不愿意改变这里。 百年过去了,他们似乎真的做到了想做的一切,真的让这里产生改变。 人心贪婪,改变之后,还会想要更多。 凌翌愣住了,抬手,触摸过谢危楼的唇角:“年少时你都不会说这样的昏话,谢危楼,你是白玉京的尊上,若有来日,你有不可估量的前程。你发昏都不会说都不要这些的话。” “在白玉京照顾好自己。” “这里有你的理想,你的抱负。”凌翌回答道,“你不能在得到以后,又觉得它不重要。” 谢危楼:“你觉得自己没有它重要?” 凌翌视线一顿。他很少被谢危楼这样自白地说过,心绪波动,呼吸间只能抬头看着谢危楼的眼睛,眼前昏昏,阳光太刺眼。 他不知道怎么去回答。 话语刚出,他的眼皮被一双手捂住,什么都看不见。脖颈上落了吻,凌翌呼吸不流畅,腰腹收紧,他只能凭借猜测去感知谢危楼。 可两全很难。 同样都是第一次做道侣。 凌翌不觉得谢危楼是个怯懦的人,他和谢危楼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也许他们做朋友可以天长地久。 他曾经很喜欢谢危楼身上那种克己的气质,想前进,但有禁忌,进退有度。 他也不觉得在这段关系里一定要谢危楼承担得比他更多。但似乎谢危楼就是很习惯去承担一切,在白玉京的那些年岁,他们好像都困住了自己,进退两难。 “从我认识你开始,你说过,要一起上白玉京,做朋友就是一辈子的事。”谢危楼答,“可我后悔了。” “凌翌,走之前,把这句话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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