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聩之后,他有过短暂的沉沦。然而快乐短暂,只有痛苦长久地存在,像一把旋在头上的刀,左右割据。 凌翌拽了拽领口,忽然觉得胸闷。他握着酒瓶,走向高阁边缘,扶着栏杆,朝四下看去,冷风袭来,衣摆被吹得猎猎。他才低头看去,臂膀上又被仙子拖去。 仙子邀约道:“公子,怎么不一起跳了?” 她们全然围绕上去,莺莺燕燕,悄然笑声不断:“公子,继续吧。” 欢笑声近近远远。 耳膜里的声音远去又靠近,当所有人拉拽时,凌翌定神,眼皮酸麻得厉害,再看去,拽着他的人却变成了谢危楼。 那个人的模样还是如一百年以前一样,脸很沉,一路拖着他行色匆匆地从烟雨阁里穿行。 凌翌脚步凌乱,呼吸不稳,臂膀被对方用力地拽着,拖到房间内。 他听到谢危楼说他是麻烦和受累。 他低下头就看清楚眼前人的神情,心跳起伏,沉沉地起落,可骂归骂,鼻尖相对,差一点点都能吻上。 “公子,再一起跳吧。”仙子跳跃着,撩动红纱,朱唇勾起,晃到了凌翌的眼睛。 “……”凌翌再定神,眼前又是喧闹一片,他揉了揉眉心,抛了袋子灵石过去,令道,“都先下去。” 仙子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怔愣之后,仙子抱琴而下,低眉顺眼,连场面清理得干干净净。 凌翌走过空荡荡的大殿,脚步声空空,满厅的红纱摇晃,烛火带着红光摇曳,映得金碧辉煌。 天地突然安静下来。 小白骨从凌翌肩头冒出,他拉了拉凌翌的发带,呆呆道:“你看起来很不开心。” 凌翌灌下一口酒,否认道:“在认识你之前,我从来不这样。我大概是真的不喜欢这里了。” 小白骨其实看清了凌翌和谢危楼接吻的全程,它本就是精怪,不懂为什么要把吻吻成那样,好像生死都寄托在这上面,只有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才能得到短暂的救赎和解脱。 可一旦人这样想,可能真的离死不远了。 小白骨:“是不是有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事。活着比死了还要痛苦,所以人就会寻求解脱。” 凌翌很快回答:“但我觉得自己理应好好活着。” 小白骨问:“为什么?” 凌翌:“还在渴望得到很多没体验过的东西,还有——” 爱。 人活世上都是要自救的,不能渴望任何一段关系、任何一个人救了自己。 凌翌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光,他回顾前半生,竟觉得世上已构不成他还想去体验的新鲜事,支持他继续好好活下去。 年少时的自己都能嘻嘻哈哈笑着开导他,苦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愁什么。 他得到过全然的包容和爱护。有自己,还有爱。 ……要是……要是他们从没有一起上过白玉京。 ……他们的余生大概都会变得很好。 凌翌又混沌了好几日,他仍然在想渡化和复生的办法,那些怨灵沾过他身体,他多少都会记得踽踽独行的亡魂,那地方像是画了一座足以困住所有人终身的牢笼。 无论是为了自己人,还是旁人。 他都不能坐视不理。 黑市高阁灯火通明了半月,忽然半月后,一抹深棕色的身影落上塔尖,来人身上满是诡异的异香,面上带笑,灵流四溢,像低压的阴雨天,刹那天地间都没去声响。 凌翌对上来人的视线。他清醒,那双眼睛沉得像水潭中的墨石。 身前的影子不断朝他靠近,来人气势沉沉,不怀好意,竟有几分鬼气。 凌翌一眼认出这是忘川主,放在从前,他还得称这人为一声督主。白玉京裂成数州,这人功不可没。 凌翌嘲弄:“稀客,从前督主在白玉京殿上何其风光,谁知竟是忍辱负重,愿在仙主身边蛰伏多年。” 忘川主捋捋衣袖,答:“一回生、二回熟。我来这里,是想和你做笔交易。” 凌翌漠然道:“我没兴趣。” 忘川主点点头,笑答:“做交易必然是要给你点诚意的。那天谢危楼追捕你回去之后,他遇到一件事。” 凌翌后背一僵。 眼前人的笑总是像蛇吐芯子,话语里满是蛊人的恶意。明知道不能问,他却开口道:“谢危楼怎么了?” 忘川主笑容更盛:“谢危楼为了追捕你,落入一处幻境。白玉京编造了谎言,说你在里面。” 凌翌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忘川主:“幻境内随随便便死了个人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凌翌面色苍白如纸,他的身体在颤抖,每一次抖动都像在撕扯他。身体坐在原地没有动弹,一瞬,所有负面的情绪交织,如同小死了一回。 他硬生生吞下了这些情绪。当他习惯痛苦之后,他竟还有余力想。 谢危楼为人太正直,牵扯到如此庞大的杂系仙宫坊涉及的修士太多,这一口气端下来,到底要牵扯多少人。 凌翌颤抖着倒吸一口气,忍着身体的颤抖。 白玉京。 又是白玉京。 一时间,恨意涌动,又被他全盘接纳,再无反应。 忘川主倾斜身体,偏过头,讶道:“真这么关心他?” 凌翌霎时起身,破风而去,只留下一句:“我和你的事再谈。” 灵流在天地间疯狂地涌动,天地黑压压一片,几乎搅动天地的风云。 凌翌在外门时早已习惯了冲入幻境,一次又一次从里面闯出来,如今他再一次落进去,脑海里只想到——他要把谢危楼给找到。 无论事情的开端是不是他,他都不能让谢危楼留在里面。 无论是谁,绝对不能是谢危楼出事。 幻境入口满是流动的旋涡,淡金色的灵流消弭,罡风四起,分明是很难支持的征兆。 凌翌抬头看了眼,估摸算出他只有一盏茶的时间,烧光几乎所有的灵流,从天地间坠了下去。 灵流爆发,汹涌地荡开一层气浪。 他奋身跌落其中。 凌翌从乾坤袖中取出谢危楼给他的红绳,指节用力,砰地一声,竟硬生生捏碎了那颗灵玉,玉质在他指节滑落,淡淡地指引出玉主的方位。 背后冷汗一片,在这个瞬间,竟完全想不到生与死。
第123章 卷三为你死,也愿为你生 斜风细雨,草木沾水。 幻境内,凌翌呼吸不稳,白衣沾染雨水,掐算这时间,竟像催命一样。他在幻境内走过的每一步都清清楚楚。 谢危楼…… 凌翌现在无法思考,垂下的人仍在滴血,烧尽灵流,又硬生生捏碎爆满灵力的玉,身上像被抽空。 忘川主:“你本体见了他,难道不该被他抓走?有没有想过该怎么和他说。” 忘川主本就是盛世里最大的一只鬼,出没自如,他轻声笑了笑,又如蛊惑:“你想让他活,办法其实很简单。” 凌翌没停下步伐,淡道:“我现在没打算和你谈条件。” 忘川主:“啊呀呀,小东西,我怎么说也是看过你长大的。脾气别那么急。” 当真是来恶心人的。 凌翌没理会他,他一边奔向谢危楼,一边找寻走出幻境的灵门,他一圈圈地转,不断放空自己的想法。 忘川主答:“是不是找不到出口?” 心事被骤然戳中,凌翌面不改色,他又骂了两声老不死的东西,忘川主和仙主半斤八两,都是一个德行。但他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擅长操纵人心。 他的确很着急。 如果这地方原本就没有出口,又怎么办? 凌翌停下步伐,深吸一口气,用仅存的理性回答:“谢危楼进来的时候,这地方是不是就没打算过让人离开?” 忘川主颇认同地点点头,夸奖道:“和聪明人讲话就是痛快,这里就和寻常幻境一模一样。修士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天然就能编造某人坠落幻境,不幸殒命的消息。” 凌翌痛快道:“你想要和我做什么交易?” 忘川主笑容更盛,没急着回答低头,捋一捋衣角。 凌翌冷睨着他,这人做督主久了,真的一副宦官做派。 忘川主垂眸想了会儿,开口很冷:“我要你身上的全部修为。我给你打开这地方的灵门,往后你可以做鬼,来去自如,你也不用和他吵这地方到底谁该出去。” 凌翌:“你倒是说得痛快。” 忘川主:“给你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他像是怕凌翌反悔,又一步逼近道:“没有这个机会,你和谢危楼都不能活。难道在你进来的那一刻,在你心底就没有答案么?” 在漫天细雨中,凌翌看清了谢危楼的方向。他在这世上早就已经像一只孤魂野鬼,没有归处,也找不到归处。 谢危楼活和他活,区别从来很大。 他又想起了谢危楼的名字。 谢重光,他身上有太多责任,还有要背负的东西。他受不了站在谢危楼身边陪他一起背负,因为上白玉京就意味着跑错了地方。 凌翌身上的小白骨很害怕,它伸出手,却当着忘川主的面颤抖骨节,攥紧他的发带,告诉他:“不要。” 它想说,谢危楼也没那么想他吧,所以分开之后,他们断得那么痛快,干干净净,像什么关系都不曾有过。 他真的在乎过凌翌么? 小白骨再次攥了攥。 凌翌抱着骨头,摸了摸他的脑袋,垂眸看去,面色竟半点没有害怕,好像已经把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淡,回答道:“骨头,以后我们要变成一类人了。” 小白骨拼命摇头,骨头从身体分离,抓着凌翌,再一次喊道:“你是我见过天赋修为最高的修士!人活世上有那么多理由,我不要你这么做。” 他不会知道修为从高处跌到低处会面临什么。 他更不知道做一只孤魂野鬼才叫真正的无家可归。 往后坠入下九界,那就是一处永远爬不上去的深渊。 值得么? 真的值得么! 凌翌答:“如果谢危楼不是因为追我入的幻境,我可能不会答应这个理由。” 忘川主:“想清楚没有?” 凌翌没有任何情绪:“再和你谈最后一笔条件,我要看到谢危楼出去。” 忘川主答应得痛快:“可以。” 凌翌也没有悲情地想到汹涌的灵流从身上消失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压根没不会考虑这意味着什么,就像当他决定踏入幻境那一刻,他就没想过会从里面出来。 他只是很急,急到放下全身的灵力,像终于挣脱了全身的束缚,如愿地变成了一抹魂。 抛却身躯后,他飘到了谢危楼的身前,看清了谢危楼的模样。 谢危楼身上穿着墨衣,嘴角上还带着被他咬破的伤口,他幻境内追踪灵流,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朝凌翌的方向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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