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来此,都独自闲坐在二楼窗前角落,熏着花茶果香,听一听醒木拍案,看一看街上人群熙攘。 说书人掩口咳了几声,起身想要跟熟客打个招呼,这才发现仙君今日怀中抱着个孩子。 “这……”说书人愣了, “您有孩子了?” 次次相见,仙人气质孑然疏离,从未听说有道侣啊。 玉珩一怔,摇头, “不是我的。” 说书人脑子一转,再想想最近邪魔一事,明白了个大概。 “那……这孩子父母呢?” 玉珩道: “死了。” 这会刚入冬,枝头仅剩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飘下来,正飘到襁褓中,落在孩子的鼻尖。 “咯咯咯——”孩子笑起来,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抓叶子玩。 说书人啧了两声, “倒是个说书的好苗子。” 玉珩看他。 他便解释道: “舌头天生比别人短半截,说起话来爽快利索,练起功来少受罪,老天爷赏饭吃。” 玉珩哦了一声,垂眸想了想,问: “那你要吗?” 他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说得像地瓜土豆,像街头做买卖似的,轻描淡写地问,那你要吗? 说书人起初想笑,可看着襁褓里粉粉嫩嫩,咧着嘴笑的团子,笑容倏地怔忡。 多年看着茶馆里人来人往,皆是三五成群,唯有他孤独一身。 一个活生生的,会笑会哭的孩子啊…… 他还真挺想要的。 …… 玉珩先前来路上,和那罗刹鬼打斗时,把孩子亲手交给说书人时,心里想的都是:早些完事,早些回随云山。 他累极了,好想回去歇一歇。 想喝热茶,吃花糕。 出门时与那人说定了要早日回…… 不对。 玉珩仙君的步伐一滞,陡然想起,自剑宗九道禁制封印魔渊,随云山已然没有人在等他早日回去。 亦不会再有备好的热茶花糕。 偌大空旷的随云山在经历过短暂的烟火热闹后,又变得如同以往一样清冷,甚至因那段热闹而更显孤独,让人几乎无法忍受。 要过年了,南浔城好喧闹,处处张灯结彩,红福楹联。 可那一刹那,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央,忽而一阵惶惶,被冬日凛然的寒风吹了个透彻,心冷如冰。 直到黄昏日落,天边霞光绵延万里,如同火光后的余烬。 他独自倚在石桥栏杆边,恹恹懒懒的眸子半垂,青雾似的身形在夕阳余晖下投了老长一道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呼啸寒风也越来越冷。 他伸握了一下僵冷的五指,呵出一口白气。 似是个内里早就筋疲力尽了的魂灵,却又想要竭力支撑起来外面的这层躯壳与骨肉似的,支起了身。 该回去了。 他心中这般想,抬步欲走。 与此同时,身后隔着几道青石板阶,遥遥传来苍老悠长的叫卖声。 “山楂雪球,又酸又甜的山楂雪球——” …… 封印魔渊的禁制威力涤荡四野,虽然大部分都被玉珩亲身扛了下来,但余波仍旧威力惊人。 青临青川也受了点伤。 两个小童子蔫蔫地缩在一起,青川不开花玩了,捧着自己一段枯萎的新枝抽搭鼻子。 青临道: “别哭啦,有那么疼吗?” 青川嘟囔: “我又不是为自己疼才哭的。” 这两日随云山的天都是阴的,没出太阳,雾蒙蒙的,仿佛笼罩着一层未散的硝烟。 两个小童子正说着,远处的大雾里走来一道身影。 青临眼睛一亮: “仙君回来了!” “嗯。”玉珩将银面随手抛给青临,方向一转,居然朝着竹屋相反的方向去了。 两个小童子都摸不着头脑,于是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然后眼睁睁看着仙君生平第一次……踏进了厨房。 青临青川对视: “?” 成仙修道之人本就口腹之欲有限,更何况是玉珩这种懒到一定地步的。开灶生火,洗菜切肉,哪一个在他眼中都是能免则免的琐事。 只有极少数时候,两个小童子会来这里,帮他烧水,沏茶。 所以先前,这间砖瓦房说是厨房,还不如说是烧水房。 直到某个人来了,承担起下厨做饭的工作,才让这里变得整洁有序,充满人间烟火。 眼下,看着四处翻翻找找的仙人,青临小声问: “仙君,您这是要做什么?” 玉珩淡淡: “许久未吃桃花糕了。” 青临顿了顿, “您要亲自动手做吗?” 他这句话也不知哪里戳痛了仙人。玉珩转过头,愠怒反问: “怎么,我自己亲自动手就做不来了吗?” 青临一缩脖子。 玉珩想找面口袋,却不知放在哪里,翻找时恰好打开了最靠门边的橱柜。 而后怔住了。 里面砧板上躺着整齐排列桃花瓣。 曾经他吃的糕饼里,喝的清茶里,都放了这种花瓣,都熏染了清冽桃花香。 是有人一瓣一瓣洗干净了,晾晒在这里。 可是已经过了太久,没人来收,鲜花已经晾成了干花,被仙人衣摆带起的风一吹,就要到处跑。 玉珩赶忙去收拢,都拢到一起。 随云山最不缺桃花,每年一茬一茬开得热烈,这些干枯腐朽的花瓣一点价值都没有。 可他还是去找了个罐子,全都收好装进去,甚至还小心翼翼加了一层加固的仙法。 青临见他抱着罐子神色晦暗,不由问道: “仙君是想要新鲜的花瓣吗?我帮您去摘些……” 玉珩打断, “不必,我自己去。” 他说自己去,真就万事亲力亲为,也不用仙法,也不要童子帮忙。 一朵朵桃花摘下来,掐下花瓣,再用后山溪水淘洗干净。 这些他做得还算顺手。 可是到了揉面团的时候,就怎么都不对了。 折腾半晌,水多了加面,面硬了添水,最后揉搓出来个硬邦邦的死面团子。 他还不信邪地搓了把火去烤,烤出来跟黑炭一样。 一团污糟的厨房,青衣仙人冷玉似的脸上左边沾着面粉,右边蹭着碳灰,抿唇盯着死面团子生闷气。 青临小声提议, “要不要加些油和蛋清?” 玉珩转头看他,怒气冲冲地迁怒道, “你如何得知?” 青临虚声: “我也不知,但之前偷看……”说到这里顿了顿,没说具体的人名, “偷看别人是这么做的。” 不过那个“别人”是谁,简直不言而喻。 玉珩又盯了他一阵,转回头去,重新舀了一碗面粉,加猪油,加蛋清。 这次倒是像模像样,只不过火候不对,烤出来的仍是焦炭。 玉珩又做了一次。 没熟,流心的。 再做。 再做。 他一次次笨拙地尝试,不知是在跟谁赌气,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等到总算做出几颗七八成相似的桃花糕,已经是第二日的半夜时分。 玉珩站久了,腿上发酸,便端着一碟子桃花糕,随便扯了个小板凳坐上去。 青临捅了一下睡着的青川。 青川惊醒,睁眼看去:哦,仙君做出来能入口的东西了! 两棵小藤紧盯着玉珩,眼巴巴见仙君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碳灰,拈起一块糕点小心翼翼尝了一口,下一秒便吐了出来。 玉珩喃喃道: “咸的。” 他没分清糖和盐。 做出来的糕饼是咸的。 本就不多的耐心总算被消磨干净,玉珩抱着几颗糕点,越想越觉得恼怒。 他亲自动手,怎么就能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这随云山没了个做点心的人,他还能活不下去了? 他铛的撂下盘子,拂袖欲走。 “啪嗒。” 袖口里掉出来个纸袋。 青临青川帮着将纸袋捡起递回他手中。 黄皮的硬纸层层掀开,露出里面红白相间的山楂雪球,已经在一天一夜的厨房烟火中融化了不少,下面的都黏在袋子底。 玉珩怒气冲冲地想扔,可伸出的手一顿,又迟疑片刻,从上面捡了一颗。 山楂不在应季,入口酸涩难吃,就连厚厚的糖霜都遮盖不过去的酸涩,顺着舌尖一路蔓延到心脏。 他放眼四望随云山。 桃树下,竹屋里,花窗前。 处处都是那人的痕迹,处处都笼着一股散不开的沉香气。 他骗不了自己。 那些始终没机会宣之于口的痴心妄想,怎么可能只有郁明烛一人深陷其中? 玉珩忽然觉得自己好可笑。 既然喜爱,又要痛下杀手;既然杀了,偏偏念念不舍。 这段时日他刻意不去想不去看,不愿见物是人非的悲凉。 可今日方才知,躲不开的。 即使不想不看不见,那道身影那副面容也早就刻骨铭心一般,烙印进他的心底,由不得他装聋作哑。 仙人捧着半袋子酸涩难吃的山楂。 清明如霜雪的道心有一瞬间松动,陡生裂痕。 生平头一次觉得周遭一切都如蒙上一层虚假的浓雾,刹那之间,心中疑窦丛生: 昔日天道统管之下,玉珩仙君无欲无求,无伤无泪,像个被雕好模样,牵上丝线的木偶一样,日复一日重复单调乏味的生活,所见所闻都如同蒙了一层绒布似的不真切。 那个时候,他爱吃山楂糖球与桃花酥吗? 他打过雪仗,折过桃花吗? 他爱与人玩笑,喜怒嗔骂吗? 一句句诘问如暮鼓晨钟,轰然回响。 忽然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拨云开雾,醍醐灌顶—— 他曾信仰的那一切,天道,仙魔,苍生,当真都是有血有肉的真相吗? —
第55章 魔尊很没安全感 那天晚上,万生镜居然轻微地震荡起来,细碎震动声吵醒了仙人。 幽暗夜色中,他趿拉着锦靴,惊疑不定地走到镜前。 看了一眼后,心中顿时觉得无比荒谬。 镜中照出的不再是世间妖魔,而是那日魔渊被封时候的猩红苍穹,是那人转头看过来时,眼底的悲恸和恨意。 头一次,万生镜察觉到他的靠近,竟然自周边卸出几缕金色的灵力,蔓延过来将他包裹。 在那没顶的金光里,他听到好多嘈杂的声音,由耳入心,全都如钟声一般叩响在心底最深处。 你那日明知事出蹊跷,为何没有再多问问? 你真有那么光明磊落,那么慈悲为怀吗? 那你怎么不知无禁城万千殒命的魂灵?罗刹鬼王妻女惨死的时候,你又在哪? 还有…… 那九道禁制落下时,你有没有一瞬迟疑过,当真别无他法吗? 屋里的气息越来越乱,近乎波及了整座随云山。两个小童子冲进来,青临一道封禁打在万生镜上,青川帮他平稳了气息。
90 首页 上一页 61 62 63 64 65 6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