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岩洞内回响着哗哗的水流声,氤氲的潮湿雾气笼罩在青石台上。 玉珩踏入岩洞的时候,灵池周围满目疮痍,到处都是砸碎的岩石和灵波凿出的深痕。 显然是有人失控之下将这里当做了发泄的场所,肆虐的魔气砸碎了四周石壁,又将灵池搅了个天翻地覆。 血腥味浓得刺鼻。 岩洞最里面的石壁边上,蜷缩着一个人影。 那人半披半抱着一件云青旧衣,紧紧将脸埋进衣服里,像是贪婪眷恋着那上面残存的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气息。 玉珩眸光沉了沉,缓步走过去。 踏上台阶的刹那。 “咻”的一声。 气刃的凛冽寒芒紧贴着他的侧脸飞过,强悍地插进石缝,甚至削断了他鬓边的一缕额发。 那人哑声威胁道, “离我远点。” 玉珩眸光未变,依旧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郁明烛一脸戾气未消,从膝间抬头,侧目瞧见身边站定的苍色长靴,和青渺如云雾的衣摆。 他抬头望去。 仙人的面容线条柔和,薄唇微微抿起,这样垂着眸子静静看过来,眼底蕴着几分柔软的悲悯。 那双纯澈的眼眸里,清晰倒映出他堕魔的模样。 满脸凶煞邪气,额前鬓发散乱,一双眼睛布满猩红血丝,下睫也压着长长一道赤痕,狰狞得能吓哭七岁幼童。 那可果真是……面目可憎,丑陋至极。 蓦然,郁明烛一阵恼火。 他以往喜爱仙人矜贵出尘的模样,觉得那像是天上清冷的月亮,像枝头洁净的霜雪。 唯独遗憾仙人天性冷淡,或怒或笑,总是浅浅淡淡的,从不会主动做什么要什么。 好似这世间万物都难以在那双清眸里激起半点波澜,更不会在纯粹道心中留下分毫痕迹。 他也曾试着想做仙人心中的旁逸斜出,难得例外。 可惜屡屡尝试,总是无果。 眼下,青衣皎皎的仙人朝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实现他的一桩心愿;仙人朝他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手,却他昔日遗憾。 他却感受不到半分欣喜,心中只剩愤怒和羞恼。 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回来? 偏偏瞧见他最狼狈的时候? 凭什么? 凭什么看破了他的秘密,还一副气定神闲,一副要救他,要渡他的悲悯模样! 好像你为仙,就多干净,多高高在上,而我做魔,就有多卑劣,多贱如尘埃似的! 凭什么?! 魔族恶劣的本性在此刻显露无疑。 他定定看着玉珩仙君,忽而唇角一扯,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 下一秒猛地扑了过去,将一尘不染的仙人扑进肮脏的碎石泥灰里,甚至攥着那段皓白如血的腕子狠狠咬了下去。 他看着仙人洁净的衣袍沾上泥灰,看着皎白的皮肤染上血污,心中好快活! 你看,你也脏了!你和我一样了! 玉珩被他咬着,浑身有一瞬的绷紧,又渐渐松懈下来,任由他发泄嘶咬。 玉珩无奈叹道: “明烛……” 郁明烛抢先他一步开口,舔了舔牙尖上的血, “不愧是玉珩仙君,血脉中的灵力如此丰盛!” 郁明烛甚至故意仰起头,猩红的眼眸中甚至带着几分炫耀,就像是在说—— 你看啊,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甚至还胆大包天,恶狠狠地咬了你一口。 如何,要杀我吗? 郁明烛等着玉珩露出嫌恶厌憎的表情,然后玉尘出鞘,干脆地结他。 反正他现在心魔未平,内力透支后魔丹半损,跟个废人没什么区别。要杀他,不过仙人动一动手指的小事。 他也早就活够了。 未料,玉珩只是静静看着他。 那目光实在过于平静。 于是郁明烛愣了好半晌,终于后知后觉,难以置信: “你知道?” “是。” “你早就知道?” “是。” “那你难道不……”话语倏地一顿。 郁明烛不敢继续问了。 他怕问出口,就显得他自以为是,痴心妄想。 但玉珩如同全然知晓,风轻云淡地帮他补全了那个困惑。 “是,我不介怀。” 仙人润红的薄唇微启,声音极低极轻,和着水声,让郁明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刹那间,先前那些自以为清醒坚定的算计,筹谋,全都没有用了。 他心中乱成一团乱麻,想问很多,又不知从何问起。 既然早就知道他是魔,为何不戳穿,为何还要救? 在他藏不住那些可笑又荒唐的痴妄时,每一次每一回,为何…… 为何都不曾推开他? 岩洞顶上折射下一道光,恰好落在玉珩脸上,将睫羽覆上一层金辉,连带着眸子都成了温柔的浅棕色。 而郁明烛就完完全全埋在另一端的阴影里,浑身沾着血,狼狈不堪,像条丧心病狂,又茫然无措的疯犬。 好强烈的对比。 好似他们来自两个浑然不同的世界。 岩洞内的流水声不知何时缓了下来,顶上四拢的岩石嵌满天然的荧光,星星点点。 静谧之中,心跳声都放大了许多。 玉珩看了他一阵,忽然打破沉默, “其实我想过要杀你的。” 郁明烛指尖一颤。 玉珩道, “在你第一天来这里的傍晚,我差一点就要动手杀了你。” 郁明烛喉头滚了滚: “那为何没杀?” 他努力克制着声音里紧张的微颤,却掩饰不住心跳又快了几分。 咚咚,咚咚—— 回响在岩洞内。 他听见仙人轻声回答: “因为你救了几只雀鸟。” …… 那是郁明烛第一日来到随云山的那天。 傍晚天边霞光似锦。 随云山百年难有来客,青临青川新鲜得很,拉着他去到处参观。 玉珩独自在竹屋内擦拭玉尘剑,忽然听到一阵细细的震颤。 当找到那震颤的来源时,他一贯冷淡的脸色登时变了又变。 居然是万生镜。 万生镜诞生于鸿蒙初开,能通晓古今,照出心之所向。平日玉珩仙君从里面看到的皆是人间乱象,指引他该去哪里降妖除魔,平息祸乱。 万生镜显露的画面往往不会太清楚,只有一个地点,几张作恶妖魔的面容,能看出来是哪,囫囵是个什么事,就足够了。 可是现在,里面是一片清晰的火光。 镜中的随云山巅裂开一道深渊巨口,无数狰狞魔物从里面爬出来,所过之处生灵涂炭,人间变成一片炼狱。 可随云山分明从未发生过这样的祸事,眼下也安稳得很,万生镜幻化出一幅虚幻假象,是要指引他做什么? 玉珩困惑了片刻,忽地面色一变。 并非虚幻假象。 镜中场景不在过去和当今,而是…… 未来! 玉珩能感受到万生镜在惊慌,在畏惧,甚至,在给他批下一桩天道的召令。 玉珩伸出手,轻轻触了一下镜面。 旋即,烈火,鲜血,腐尸,通通化成闪烁的光点,交织凝聚,最终组成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站在尸山之巅,五官线条早已褪去如今少年的稚色,变成张扬浓烈的模样,眉眼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凛冽的肃杀魔气。 他身后妖魔环伺,魑魅魍魉,通通以他为尊。 隔着一道并不存在的镜面,身居魔尊之位的人微偏了偏头,居然精确地眺望过来,与他目光相触。 那一瞬间,染血的唇扬起几分弧度,似是漫不经心的挑衅。 玉珩的眸光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玉尘剑感受到主人的杀意,腾得裹上一层凛冽银光。 玉珩仙君杀气腾腾地出了门,在后山第三棵桃花树下找到人。 青临青川或许是忙着追山涧蝴蝶,或许是去折腾池中百年锦鲤,早就跑得没影了。 而郁明烛蹲在树下,侧颜神色专注,不知手中忙着什么。 他这时还是青葱少年,眉宇青涩稚气,跟万生镜中日后那个恣睢作恶的魔尊简直挂不上边。 可他们又偏偏是同一人。 玉珩仙君杀过不少妖魔鬼怪,也有恶人。 刀光剑影不过短短一霎,老的少的,强的弱的,好看的,丑陋的……全都在玉尘剑气下成了骨枯黄土。 如雁过无痕,曲散无声。 都没能让秉性冷淡的仙人生出半分迟疑。 可眼下,玉珩凝起一道剑气。 却忽然听见一声细微的啼鸣。 郁明烛怀里露出里面编补好的窝巢,和窝巢里支着脑袋轻啼,毛绒绒的三只幼鸟。 树下之人信手一托,将巢重新放回枝头。 那一刹那,绚烂如织锦的晚霞映在郁明烛的侧脸,将眉骨与鼻梁刀刻般的长线染成橙红,那双眸子里染着三两分天生笑意,将随云山漫山遍野的桃花都衬得失色。 …… 郁明烛满脸错愕,良久,才道: “我已经不记得那件事了。” “可是,就算我一时善念,但谁又能知日后不会走火入魔,成了镜中那个丧心病狂的魔头?你怎么敢赌……” “我方才堕魔时,可就险些杀了青临和青川!” 他急着证明自己罪无可恕的模样着实有些可笑。 “可你没有,不是吗。”玉珩打断他。 郁明烛张了张口,哑口无言。 在彻底沦为魔物的前一秒,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躲进了灵池空无一人的岩洞里,还调动浑身气劲在洞口落了一道禁制。 他恨不得当场再造一个荒无人烟的埋骨地。 周围血色扎眼,却都是他自己的——被他搅动的灵池水飞溅起来,反迸到他身上,烫坏了一身皮肉。 玉珩仙君说: “我见过世间百态,杀过不少罪人,亦惩戒过无数恶魔。所以深信人魔虽有异,却非天性善恶之分。” “恶者不堕魔道亦会丧失理智,杀人作恶,而善者即使入魔也始终能存一丝善念。” 郁明烛嗓音嘶哑, “魔就是魔,怎会有善恶之分?” “为何不能有?”玉珩反问, “善恶岂能全由血脉来定?你如今年岁才多大,何以见得百年之后的命数不能改?” “玉尘剑斩尽天下作恶为祸者,却从不凭一道虚无缥缈的揣测,就妄杀眼前无辜人。” 郁明烛怔怔看着他, “若你错了,岂非万劫不复……” “那就别让我错。” “……” 好古怪。 字字句句,全都是不曾听过的荒谬之言。 可由耳入心的刹那,心底却蓦然生出些难以言说的希冀和雀跃。 好似那些过往见不得光的龌龊念头,忽而得到一丝被默许的可能。 如同生于黑暗之人得见天光,贯会欺骗自己之人原形毕露。寒土浸雨露,阴暗地底的种子疯狂扎根生长,从此覆水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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