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点没有。” 陶青鱼将他手里的竹笋拿过来, 边走边道:“只是羡慕。” “婶子家有自己的竹林, 吃个笋子是多简单的事儿。” 他家把冬笋当个宝贝, 但人家却不缺。 不过还是谢谢年婶婶给的笋, 这顿又添了一盆菜。 方问黎瞧着自个儿手上最后两个胖胖的笋子,在哥儿伸手过来时往边上一让。 “想要竹林?” 陶青鱼巴巴看着他手里最大的两个笋子道:“想要家产。” 方问黎笑着道:“那以后家产都给你?” 陶青鱼恶狠狠:“也不怕我抄了你家底儿跑了。” 方问黎安心跟在哥儿身后, 注视着他单薄的背。声音徐徐:“抄家底儿可以, 跑也可以, 带上我就好。” 陶青鱼被他逗得一笑。 “带上你那还叫跑吗?” “为何不叫。” 一路上插科打诨, 两人到了家门。 陶家院儿里正热闹,三个小孩而一人兜着一把糖在小院儿里你追我赶。 扑通一声—— 扮着老虎的青苗一下子撞到了方问黎的腿上。 方夫子纹丝不动, 倒是小孩被弹得往后仰倒。 “小心。”陶青鱼伸手。 方问黎先他一步勾住小孩。 青苗看把他抱住的人,包子脸一红,两只小手举着僵硬得不知道怎么办。 方问黎给他放好,青芽就直接跑到他身边,脆生生来了一声:“哥夫!” 青苗护着衣兜里的糖果,水汪汪的圆眼睛眨巴两下。 “哥、哥夫。” “不是这么叫的!”杨鹊拎着两小孩儿拍了拍灰,“该叫哥。” “大哥哥的相公不是叫哥夫吗?”青芽天真问。 杨鹊捂着小家伙的耳朵,说悄悄话:“还没成亲呢。” “嗷。” 青芽挪过去往陶青鱼腿上一靠,拉着他手,将小爪子里紧握住的糖放他手中。 他自个儿叽里咕噜一通说,然后小脑袋一点:“那就是哥夫!” 杨鹊白眼一翻。 得,白说。 注意到那些冬笋,他问:“笋子哪儿来的?叫你们去玩儿不会带人去挖笋了吧。” 方雾闻声看来,眼里是满满的不赞同。 陶青鱼无奈笑道:“想哪儿去了,年婶婶送的。” 方雾一笑:“正好,剥了炒腊肉。” “我来。”陶青鱼揽了活儿。 方问黎自觉跟着陶青鱼走,哥儿干活他也帮忙。 剥笋是一件很解压的事儿。 陶青鱼坐在小凳子上用小刀竖着一划拉,直接捏着厚厚的笋衣一揪,再掰了头顶的尖尖,手里就只剩下白嫩的笋肉。 方问黎瞧了唇角微扬,手上是与哥儿截然不同的缓慢细致。 大人们该做饭的做饭,该闲聊的闲聊。但眼睛落到院儿里,无不瞥过那屋檐下的两个年轻人。 他俩一个专注手里的活儿,一个似干活,实则一举一动都注意着眼前的人。 过来人都看得出来,方问黎对哥儿有心。 他们各自欣慰笑笑,也不去打扰。 笋子剥完壳,余下的事儿方问黎就插不上手。他正以为哥儿要抛下他去忙活,谁知他冲着那三个小的手一招,道:“过来。” 青芽笑着跑来:“大哥哥,哥夫!” 青苗腼腆,但也跟着叫“哥夫”。 青嘉绷着小脸,缺了的门牙已经长出来一半:“大哥哥,方哥哥。” 小孩一本正经,也讨人喜欢。 方问黎看过三人,也只是微微点头。 陶青鱼伸出一根儿手指,戳戳方问黎的膝头。 “帮个忙。”哥儿眼睛圆亮,隐含期盼。 方夫子收敛着眼底的温柔,微微点头:“好。” 视线掠过哥儿冻疮已然结痂的手指,他心情明朗。“手可还痒?” 陶青鱼手指嗖地一缩。像受惊吓的小鱼。 “不痒了。冻疮药膏我在用,快好了。” 方问黎:“嗯。” 见他没问题了,陶青鱼手一挥,对三个小孩道:“走,让方夫子看看你们练字。” 秉承着有资源不用是浪费的原则,陶青鱼让几个小孩拿了纸笔过来。 给方夫子找了事情做,陶青鱼端了一盆菜过去,一边摘菜一边陪着他们几个。 陶青鱼让方夫子教导学生,也算人尽其力。 方问黎对学生从来都严厉。 答应了陶青鱼的,他便做到最好。几个小孩看着刚刚还见着好相处的人,转眼就变了个样。 青芽瑟瑟发抖,撒娇卖萌都不顶用。 陶青鱼看得闷声笑。 “鱼哥儿!菜理好了没?”灶屋那边传来他小爹爹的声音。 陶青鱼端起一盆菜就走。 屋里一下只剩方问黎跟三个小孩。 没了陶青鱼,气氛一下沉寂下来。活水变成了死水,半分不流动。 陶青鱼不在,方问黎身上那股冷意自然而然凸显。好在面对的是小孩,是哥儿的弟弟,他不至于冷着人。 方问黎:“想念书?” 陶青嘉手中笔是人用过的旧毛笔。纸是最次的草纸,墨水滴上去顷刻就能晕开。 条件如此,但小孩练字却坐得板正。 整张纸写完,他就像一颗小松柏,内里端正且坚韧。 小小年纪,比常人多一分的专注。眼神澄澈,也不懂得掩饰不住那份求知若渴。 陶青嘉落下最后一笔,才抬头看他。 方问黎:“你大哥哥应该想送你上学。” 陶青嘉却是摇头。 说了一句:“谢谢哥夫。” 方问黎并未将他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冲着这一句“哥夫”,只道,“有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小孩转身回去,继续练他的字。 方问黎也不多问,只指教导完自己该指教导的,随后离开去找陶青鱼。 * 留在陶家吃过午饭,方问黎就跟着孟氏告辞。 农家人成亲不讲究那么多。 生辰八字给过,待那边合了八字,算了日子。两边一商量差不多就能定下成亲的日子。 金乌西坠,云如彩缎铺了半片天。橘红到深紫的过度,似瑰丽的绮梦。 夜色收尽最后一片紫,幽暗的远山响起低鸣鸟叫。 陶家人各回各的房间,油灯逐渐熄灭。 方雾照旧给陶大郎按着身子,凑在他耳畔小声说着家里发生的事儿:“今日方家来提亲了,家里也同意。那孩子满心满眼都是咱鱼哥儿,我瞧着人不错。” “你也不快点醒来,哥儿出嫁你都看不着。” 按着按着,方雾累了。 他躺进被窝,抓住自家相公的手掌,下巴窝在他肩膀。 “你说哥儿要是挨欺负……唔!” 方雾瞬间睁大双眼,握住男人两根手指。 “你是不是听得到我说话!听得到你就动动手指,再动一动……”方雾声线颤抖,即使看不清,黑夜里仍旧紧盯着男人的脸。 忽的,手心微痒。 方雾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 反应过来,他紧紧抓住男人的手指,几乎是喜极而泣。 “陶兴永!你吓死我了!” 手指又是一动。 方雾挨着男人蜷缩,大滴大滴的泪珠沿着脸颊滚落,滑过陶大郎的脖子。 怕出错,方雾飞速吸气,哑声道:“再在我手里点两下,再点两下。” 他放轻呼吸,等了许久。掌心的触感不敢错过分毫。 果真,极其缓慢又轻微的两下。 方雾立马掀开被子爬起来,甚至顾不得敲门直接进了隔壁陶青鱼的屋子。 陶青鱼猛地坐起来:“小爹爹?” 黑夜里只有一个轮廓。 “小鱼、小鱼……你爹,你爹他能听到我说话!” “真的!” 陶青鱼翻身爬起,鞋子都顾不得穿,径直跑到隔壁。 等方雾将油灯点亮,又像刚刚那样叫人的时候陶大郎却是没反应了。 陶青鱼怔然看着那双皮包骨的大手。 “小爹爹。”他神色仓皇。 方雾呜咽着一把将他抱紧。 “小爹爹没感觉错,你爹就是听见了我的话。我还叫他点了我的掌心。” “不会错的。” 陶青鱼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感觉到冷。 他看见同样穿得单薄的方雾,立马给人塞进了被窝。 他握住方雾的手道,油灯映照着杏眼中的镇定。“这事儿暂时不跟家里说。” 就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好,好……我知道。” 一时慌乱,方雾才叫醒了陶青鱼。这会儿估摸了下时辰才觉着不妥。 哥儿明日还要进山忙。 他赶忙催促道:“你快去睡觉吧。” 陶青鱼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也没见着他爹有反应。他打起精神对方雾笑了笑,还是起身吹灭了油灯。 方雾情绪依旧如海浪奔腾,他额头抵着男人肩膀。 “相公,可不要鱼哥儿失望。” “你慢慢来,别急别慌,无论多久我们都等着你。” * 次日。 用过朝食,陶青鱼将背篓背上。 方雾再三叮嘱:“不能往深山里走,天黑之前必须到家,你要是没回来我就进山找。” 等陶青鱼再三保证,他才松口。 以前陶青鱼不是没进过山里。但因为之前陶大郎出了事儿,方雾就对那片山林敬而远之。 知道哥儿不是一个人,方问黎会过来,方雾才能稍稍放一点心。 没等多久,方问黎上门了。 他进屋招呼了陶家长辈,随后便跟着陶青鱼从院子西边进山。 陶青鱼还想着昨日的事儿,他偏头看了一眼方问黎,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我小爹爹说……我爹对他说的话有反应。” 方问黎一顿。“叫周令宜来看看。” “前不久才看过。” 说的话仍旧是那些,就怕这一次还像之前那么说,他怕他小爹爹受不住。 他没亲眼看到,心中也跟着不确定。 方问黎:“一月扎一次针,这个月该来了。” 陶青鱼略微犹豫,点头道:“那我明日上县里。” “不用,叫阿修回去喊人。他赶车来的,现在还在路边。” 进山是为生计,亲爹那里也不能不顾。陶青鱼看着又帮了自己一把的人衷心道:“谢谢。” 方问黎停步,眼色微深。 陶青鱼疑惑:“怎么不走了?” “你说好多谢谢。”方问黎道。 陶青鱼扬眉:“不是应该的吗?” 方问黎轻声:“不用那么客气。” 陶青鱼板着脸摇头,手一背,念道:“这是做人基本的礼貌。” 方问黎一笑,心中却涩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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