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奚:“大人,受伤了吗?” 迦南很轻地喘着气,冰凉的手指覆盖在顾奚的手背上。他没有回答顾奚的话,只是压低声音,快速说道:“我先送你回人间去,现在的神殿太危险了。” 他的声音到了这种时候依旧是平和冷淡的,好像发生什么都不会动容的冰雪,但顾奚能感觉到,他的内心正在一点一点碎裂成灰。 他缓慢地握紧了顾奚的手:“我不愿意承认,但我大概……的确错看了王。我从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现在也没有去理解的必要了。” 迦南喘了一口气:“抱歉,我之前答应过你带你去见她,我食言了。” 说话间,黑暗中的怪物又涌了过来,而有着“灯”,被光照亮的地方,是无数正准备着要抓住他们的“猎人”。 顾奚吸了一口气,突然笑了。 他说:“我相信你。” 迦南拉住顾奚,他们在无风的黑暗中奔跑。 怪物被甩在身后,他们跑进光里。 一重重的敌人仿佛舞台上戴着面具的演员,看不见五官的脸在他们的面前出现又退场,一层层的术朝他们拢过来,又在迦南指间的流光中消散。 顾奚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见到神殿之王吗?” 这个问题,说实话连顾奚自己都不知道,而他很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关键的节点。 迦南微微一怔,似乎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道:“大概你和我一样,以为对她而言,你终究是不同的吧。” 迦南将顾奚带到了人间锁破碎的缺口处。那里向下,遥遥可以看见昭明神宫破碎的废墟,那里向上,是神殿雪白无暇的正殿。 再之上,是审判台,按照栖迟所说,迦南将站上那里,申诉罪名,指控神明。 然后死在那里。 迦南轻轻将手放在顾奚单薄的脊背上,微微用力,一个向前推的姿势。 他唇色惨淡,声音轻得像是在飘:“相信我,顾奚,你想要的,终究能够实现。我会给你公正,和无需惊惧的人生。” 顾奚却只是笑了笑:“那万一,我想要的其实是世界毁灭呢?” 迦南摇摇头道:“你不是。” 顾奚还想说什么,但看到迦南的神情,突然感受到一瞬间的无言。 迦南定定地看着他,又仿佛不经意,很轻地从唇边溢出一句话:“在你心里,我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他很快回过神,板正地抿起嘴,他将顾奚向前推去,轻声道:“算了,没什么。回家去吧,你已经见过了神殿,这是一个悲哀的地方,但你的未来,应该在天光之下。” 顾奚缓慢地眨眼,突然抓住了迦南的手。 迦南微微瑟缩了一下,没有再动。 顾奚直白地问道:“大人,你希望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吗?” 迦南目光游移开:“我……” 顾奚笑起来:“那么下次再见面时,我告诉你我的答案吧。” 他松开迦南的手,微微向后倒去,跳进了人间锁的裂隙。迦南似乎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他,但他终究只是捏了一个手势,一团莹白的灵追上顾奚,驯服地团进顾奚的掌心。 顾奚动了动手指,灵在他的手心流溢,他能够轻易驱使。 在往上看,迦南的身影已经消失。 下一刻,金色的光束在顾奚身下织起密密匝匝的大网,轻易兜住了他,顾奚仰面躺在大网中央,视线里是出现了一截白色的裙摆。 顾奚轻轻开口:“系统,把之前的话说清楚。” 栖迟只是笑,她踩在网结上,一步一跳,轻盈地靠近顾奚。 “我以为我说得已经很清楚了,看来宿主的理解能力变差了。”栖迟慢慢笑了笑,伸手勾缠着雪白的发丝,手腕上,金色的铃铛若隐若现,“神殿之王厌弃梓虚,欲除之而后快,我哥哥背负罪恶感,甚至只欲自戕。我作为梓虚之主,自然要为其谋求一条生路。” 她注视着顾奚,浅灰色的眼睛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垂眼的瞬间却又像是悲伤:“你是我择定的生路,这场仪式,就是为此存在的。” 顾奚忍不住笑起来:“我的家族可是梓虚当初阴谋的受害者,你怎么敢确定,我不会比现在的辞惜更加想要梓虚消失?” 栖迟也在笑:“所以我在做一场豪赌,但好在我赢了。” 她顿了顿,说出了之前隐匿在黑暗中的那半句话。 栖迟说:“因为至少,你现在,是真的喜欢我哥哥。” 顾奚无言,栖迟捏起手指,网状的光束收拢,将他们完全包裹在其中,朝神殿飘去。 一时间,时间的概念仿佛消失了,顾奚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系统空间,周身只有一片空荡荡的白,宁静,绝望,无从知晓。 栖迟微笑道:“当然,宿主大概觉得我在耍弄你,对我厌恶至极。没关系,我在这场仪式的最初就已经以真名起誓,一切结束后,我可以为做一件事,任何事,包括死亡。” 顾奚忍不住嘲讽:“梓虚族长还真是高尚。” 栖迟没有反驳,顾奚也没有继续嘲讽。 他只是仰着头,慢慢问道:“最后问一个问题。” 栖迟:“想问为什么选择你吗?” 顾奚默认,栖迟笑道:“为什么选择你……其实我也是在不久前,才突然真正明白。” 她注视着顾奚,明眸皓齿,眼中明灭不定,再看去,却又像是澄澈的水面,纯净无波。 栖迟:“因为你有这个资格,也只有你有这个资格。” 这一次,顾奚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 栖迟垂着眼睛,声音轻慢:“呼唤她的真名,然后,改变这一切吧。你曾说过,这一次,你是猎人。” 顾奚闭了闭眼睛,慢慢说道:“既然这样,加快一点速度吧。” 栖迟静静看着他,顾奚勾了勾嘴角:“把中间那些杂七杂八的剧情都跳过去,裁定者大人应该有这种能力吧。” 他别过头,眼神落在空虚处:“毕竟,我猜外面的人,大概已经等急了。” 栖迟慢慢笑了起来,像是叹息一样地说道:“真是任性的要求啊,宿主。”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似乎很慢长却又似乎只是短短一瞬,白光消散,顾奚看到了审判台。审判台的四周漂浮着十二贤者,审判台的正中跪着迦南。 而与审判台联通的漫长的阶梯上,辞惜一步一步地走下来。 她空荡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好像发生什么都不能动摇她分毫。 “十二贤者已经做出裁定,我现在要杀死你。”她说着,慢慢抬起手,“你就以你的灵魂,去祭奠破碎的人间锁吧。” 迦南慢慢低下头。 顾奚一时不明白,迦南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在听了他所说的,下一次还要见面的话之后,为什么他还能这样驯服地,认命地,就这样跪在这里呢? 顾奚不知道他的回答,但是他突然感到了心痛。 一些真实的记忆终于破开尘封的迷雾,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样的事情,的确已经发生过一次,发生在真正的现实中。 只是那一次,他迟了一步,他被栖迟送到这里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审判台上的人已经被削去了灵,打散了魂,用人间的话来说,已经死去。 那时,辞惜就这么站在一具冰冷的尸体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 但他听不清。 他所有的感官都聚集在了迦南身上,陌生的感情充斥着他的大脑,让他一时间麻木了。 他明明只是在利用迦南。 迦南于他而言只是一座桥,一把钥匙,一个契机,他明明可以轻易用了就扔,他的目标是神殿,他终究是要杀死迦南的。 但那个瞬间,他真心实意地,感受到了难以抑制的悲痛。 【顾奚!】 栖迟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脑海中尖锐地一响,顾奚回过神,审判台上,辞惜象征着死亡的手指正要落在迦南的发顶。 而这一次,他被送到这里,不是为了见证,是为了改变。 栖迟的声音回荡在他脑海中。 你有这个资格,也只有你有这个资格。 呼唤她的真名,然后,改变这一切吧。 迦南给予他的灵盘旋在他的指间,他捏住那团莹白的灵,灵驱使术,很轻微地一闪。 顾奚突然消失在原地,下一个瞬间,他出现在了审判台上,挡在了迦南面前,抓住辞惜泛着光芒的手。 辞惜古井无波地看着他,即使突然发生这种情况,她看上去也好像已经麻木。 审判台上空,十二贤者发出一阵震惊的私语,摩伊拉伸手抚摸自己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迦南在他身后焦急地说着些什么,但是他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 顾奚盯着辞惜,一个名字脱口而出,自然得令人心惊,甚至一时间,顾奚都微微晃神。 他说:“停下,顾念。” 恍然间,他听到栖迟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轻轻响起。 【目标痛苦值,百分之百。】栖迟很轻很轻地说,【其实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百分之百了。】 第135章 杀死神明的方法(二十) 顾奚的大脑从一片混度中抽出一丝清明,他猛地睁开眼,有些发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很快,他回想起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审判台上,他挡在迦南面前。 然后,呼唤出了神殿之王的“真名”。 不是辞惜,而是,顾念。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真妤口中的,完美的作品。 迦南和摩伊拉讳莫如深的秘密。 云念被神殿之王所给予的“一切”。 还有栖迟所谓的,他所拥有的资格。 顾奚抬起头,眼前的景象,他并不陌生。 一座小小的,燃烧的房子。 他在摩伊拉的迷障里见过这座房子,这是迦南的梦魇,是迦南差点走不出去的心魔,顾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受自己控制地朝小房子跑去,他的身量不高,手脚都还稚嫩。 于是他明白了,这是他始终没能想起的那段记忆。 少年时的自己拎着一个很大的蛋糕盒,呆呆地看着燃烧的房子,突然像是反映了过来一样,拔腿朝房子里狂奔而去。 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狠狠摔了一跤,蛋糕砸在了地上,白色的奶油在火场中散发出诡异甜腻的香气。他喘着气捂着口鼻站起来,被呛得咳嗽连连,朝方才绊倒他的东西看去。 那是一只死去的白猫,脖子上用红色的丝带挂着一个金色的铃铛,顾奚恍惚间想起来了,这是他家曾经养的猫,脾气古怪,并不亲人,总是三天两头地失踪。 可如今它浑身浸满鲜血地躺在这里,那双总是仿佛带笑的银灰色眼睛被刺瞎了,阴森森两个血肉模糊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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