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就算是过了几十年,沈篾依旧记得很清楚。 朝堂招降这只大妖的手段属实不光彩,派了数万高手围剿,动不了他就从他的身边人入手,趁虚而入,全都扣到皇城下的阵法中。 还放出话去,如果纪景行不归顺朝堂,就将这些小妖尽数斩杀。 当时已是隆冬腊月,卫子榛的父亲尚且在位,燕城那年的雪来得比一往都大,天气实在是不好,天地间被渲染成白茫茫的一片,路上行色匆匆的人们呼吸间都萦绕着白气。 原本松软的雪被人来回踩踏后成了坚硬的冰,太阳一晒,又化成了水,被过往的宫人鞋底带着的泥点染成肮脏的颜色,晕染到街道的每一处。 国师府不管什么时候都格外热闹,时不时就有一大堆人乌泱泱地踏出门槛,另一群人又带着小山一样的礼品乌泱泱地踏进门槛,可谓是门庭若市。 国师府书房的窗户被人支开了,一道欣长的身形站在窗前,伸手折了一只快蔓延进窗里的白梅。 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温度一样站在窗前,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衫,微风送了些细雪进来,稀稀疏疏落了他大半边身子,纯黑的发和雪白的衣交相映衬,界限分明。 他敛着眸子专心致志地看着那支被自己折在手里的白梅,一只普通的白梅到了这个人手里就像是变成了一样价值连城的宝物。 卫子榛坐在靠窗的书桌前,被窗外进来的寒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将身上的狐裘裹得更紧,来回搓着自己那两只被冻得通红的爪子。 书桌上摆着一张张胡乱摊开的宣纸,宣纸上写满了歪七扭八的字,唯一有一张宣纸上些的字遒劲有力,在这样一堆鬼画符一样的字体衬托下,显得犹如仙品。 他探头看了看站在窗边和个雪人一样的人,捏起桌上的笔又画下一笔,将没写完的那个字凑齐一看,果然,丑得更别出心裁了。 卫子榛又搓了搓自己已经逐渐转为青色的手,终于是忍不住扔下笔抱住搁在桌旁的手炉,对站在窗边的沈篾软声说道:“夫子,窗户开着吹得我手疼,字都写不好了,能不能把窗户先关一关啊?” 站在窗边的雪人在听到他说话之后,总算是动了一下,然后将一直开着的窗户关上了。 关上窗户之后,他就朝书桌前走来,身上积攒的雪也跟着扑簌扑簌掉下来。 当他靠近书桌时,身上还带着寒气,其中还混着清冽白梅香,当看见书桌上一张又一张鬼画符一样的字,沈篾忍不住皱起眉:“写了一个时辰的字就练成这样?” 就算是被他斥责了,卫子榛那张圆滚滚的小脸上也是笑嘻嘻的:“反正有夫子嘛,这些东西我学不学都差不多!” 看着他那嬉皮笑脸的模样,沈篾终究还是狠不下心继续责骂,叹了口气绕到他身后,一笔一划重新教起来。 “下笔要稳。” “可是这笔尖都是软的,怎么稳嘛?” 沈篾:“……” 就当沈篾还想继续往下说的时候,一个宫人在门外敲了敲门,恭恭敬敬对门里的人说道:“宫中来报,请大人即刻前往千云台。” 好端端的去什么千云台? 沈篾有些疑惑:“可有交待缘由?” 门外的人答道:“未曾,是陛下身边的孙公公亲自过来的,大抵是什么着急的事。” “你回孙公公,待我更完衣就去。” 传闻中的沈篾面若观音,恶似阎罗,一手通天本领,只要有人惹他不高兴了,不管这个人是什么身份都说杀就杀。 因为沈篾是灵师,这世间嘴神秘的事物。 没人知道灵师从何而来,大多数灵师都是隐世而居,只会在天下灾祸之时才会出世,总结下来,不管什么时候,灵师都是人群里的香饽饽,不管是谁都想要凑到他跟前来看上两眼的那种。 但沈篾不一样,传闻中的沈篾喜怒无常,而且酷爱杀人,所以就算有人好奇,也只敢在远处装作十分隐蔽地用余光打量上那么几眼。 而沈篾会成为国师,也是为了报答三百年前,大燕前几任皇帝的救命之恩,当时他刚与恶煞缠斗了三天三夜,跌落悬崖生死未卜,那时就是大燕的皇帝救了他。 为了报答这一份救命之恩,沈篾选择留在大燕,做了三百年的国师。 等到沈篾换好衣服来到千云台时,卫子榛的父亲卫霄早就在高台上等着了,一见到他,就遣身边的宫女将人领到身边。 沈篾前后侍奉过好几代国君,就算是卫霄也要对他礼待三分,他也自然不用向卫霄行礼。 两人先是几句无关紧要的寒暄,卫霄热络地拉着沈篾入座:“国师可还记得之前朕提到的那只大妖?” 沈篾点了点头:“自然记得。” 卫霄看上去很兴奋,眼底闪烁着光:“朕斗胆以国师的名义向灵山修书一封,得到诸位灵师的助阵,封印了那只大妖的大半妖力,今日就是那只大妖向大燕降伏的日子!” “以那只大妖的实力,定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到时拓展大燕疆土就是唾手可得!” 沈篾面色如常,丝毫没有展露出对于卫霄未经商量就用自己的名义向灵山求助的不悦,置以一笑,附上一句不咸不淡的恭贺。 卫霄让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很明显,就算是这只大妖被灵师封印了大半实力,他也依旧忌惮这只大妖会对自己下手。 伴随着铁链作响的哗啦声,一道白色的身影缓缓走进千云台,那双鲜红的眼眸看不出喜怒,平静得像是一滩死水,毫无波澜。 纪景行的脖子、手腕和脚腕上都锁上了沉重的铁链,但这样的铁链没有让他挺直的脊背弯曲半分。
第5章 当那双鲜红的眼眸从下方眺望过来时,两人视线接触,从那双眼中,沈篾看不见半分活人气息,就好像是一个死人站在自己面前一般。 明明是一个仰望的动作,但他做出来时却半点不像是在仰望,更像是蔑视。 这样的眼神显然引起了卫霄的不满,更何况他还是一个久居高位的上位者。 看着那样一张脸,卫霄脸上的表情变得难看起来,还没等他发话沈篾笑了笑率先开口说道:“这小妖就算是到了陛下面前也如此不敬,不如先打断他一条腿?” 沈篾知道,要是等卫霄先开口,那下面这只妖要遭的罪就不止是被打断腿了。 在听到沈篾的话之后,他脸上的神色明显好转,点头同意了沈篾的提议。 旁边的宫人得到示意,正要上前一步,沈篾又道:“下人不知轻重,若是下手重了,影响这只妖之后为陛下效力岂不可惜?不如我来?” “国师主动请缨,朕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时隔十数年,那样的目光再度落到自己身上,沈篾觉得那一瞬间,似乎自己的一切伪装都被这个人看透了。 纪景行应该是恨自己的吧。 不对,是一定。 一个第一次见面就打断了自己双腿,然后将自己扔进诏狱不管不问、几度濒死的人,怎么想也是恨的。 就算是纪景行现在认出自己后,立马杀了自己,沈篾也觉得很合理。 但这个死对头似乎没有认出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谁,虽说多看了沈篾一会儿,但没多时就移开了目光,冷声发问:“何人唤孤?” 沈篾料到纪景行会这么问,心中对自己身前这个小修士说了句抱歉,然后抬起脚毫不留情地对着那无辜的屁股来上了一脚。 那修士哎哟一声整个人飞扑出去,从人群中脱颖而出。 他看上去年岁不大,个子才到纪景行的肩膀,当看到纪景行极具威压的视线从自己头顶扫下来时,整个人都哆嗦起来,活像一只鹌鹑。 “是你?” 鹌鹑抖得话都说不利索,照着沈篾之前教的回答:“是、是是是是是我……” “此法你从何得知?” “之前、之前之……” 祁然长到这么大,见过最大的场面也就是村上的祭祀洒扫了,当他看到这个男人身上的咒文时,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放眼全天下,身上有这种奇怪的咒文,还有此等气场的人也就只有当朝大将军纪景行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会和这种大人物有交集,他只是芸芸众生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缕尘埃,这样的事情自然是想都不敢想。 但现在,他却实实在在和这样的大人物说上话了,他嘴唇颤抖了半天,紧张得把沈同泽之前教给他的话全然忘却了。 沈篾一见,不妙,怕是要穿帮! 他赶紧上前圆谎:“之前曾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灵师到过这里,这方法就是他教我们的!” 能这样向纪景行求助的方法,也就只有皇室宗亲和沈篾知道,沈篾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微微仰头看着纪景行,用自认为最诚恳的眼神将自己一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溜了出来。 “当时我们曾问过他的姓名,但他不肯告诉我们,只说自己跟着缘分来到这里,看我俩顺眼就教了我们这个方法,说若是以后遇到为非作歹的恶徒就能用这个方法,会有人来帮我们的。” 纪景行爱给沈篾添堵,沈篾自然也会睚眦必报,给他找些活干,这样的说辞,确实是沈篾会说出来的话。 听完他的话后,纪景行只是不明意味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相信他说的话,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尸体在哪儿?” 虽然从纪景行的视线看过去,看不到人群中被挡住的尸体,但他常年待在战场上,对血腥味格外敏感,从刚一踏进这间院子,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淡淡的尸臭。 沈篾特地没将恶煞的事情挑明,恶煞为祸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怎么看沈同泽也不可能能够认出被恶煞杀死的尸体,只要院里这些人不乱说话,他就还有一层保险,到时候只要等纪景行一个不留意,他再悄悄跑路就成了。 反正纪景行也不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多加留意。 人群自觉朝两边退开,纪景行看到那两具尸体的瞬间,脸上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见他的注意力被那两具尸体吸引过去了,沈篾转身准备开溜,反正有纪景行在,这儿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然而他才刚刚走出几步,就听到秦氏在背后响起:“沈同泽!你想去哪里??你做这些到底想干嘛?!” 秦氏一开闹,沈篾暗道不好,看来自己是溜不掉了。 秦氏到现在还是对恶欲鬼一说半信半疑,她三两步上前死死拽住沈篾,不给他留半点挣脱的几乎:“我看压根就没有什么恶欲鬼杀人,这一切都是你自导自演!你就是想要这个想要这个家主的位置!!!” 果然,什么事落到自己头上都会变成坏事,而且往最糟糕的一面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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