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折枝伏身,重重拜了拜。 “来人。” 几名执杖侍卫听命上前。 程立雪的手蓦然被拽拽。 他一低头便对上双盈盈发亮的眼眸,那人温温糯糯说:“张婶年事已高,见不得血腥。” 沉默横亘许久。 “回宫。” * 东宫宣德门前。 初棠被人抱下奢华的车舆。 他思来想去半晌,还是心有好奇问:“你刚刚和张大哥说了什么?” 程立雪直言不讳回:“我说你是我的。” 闻言,初棠嗤笑一声:“你堂堂太子,怎么说话这么小家子气呀!你跟张大哥怄什么气!” “太子算什么?” “算天底下最矜贵的男人呗。” “矜贵。” 那人低声重复,如在细细品味琢磨这个词,漫长的沉寂过后,忽然吐出几个字。 极轻。 轻得如羽毛落地。 轻得初棠几近听不清。 那人说:“一文不值。” 初棠抬眼瞥过去,一如既往冷若冰霜,根本分辨不出这人的喜怒哀乐。 一文不值倒也不至于。 似有些有些心虚,初棠比出两根手指:“你在我这里,怎么着也值个两文钱。” 程立雪抬头望向金碧辉煌的宫殿。 两文。 也是钱。 …… 这几日,程立雪总是忙碌,整日不见踪影,似乎也在着手晴云父亲的案件。 相信不日,大将军便能沉冤得雪。 而那日拿下的杀手头目也被关进牢.狱,但那人似乎也有几分节气,未吐出半个字儿来。 午间。 毓庆殿内,香炉燃出袅袅青烟,幔帐随风浮荡,小憩之人猛然惊醒,腾起身来,他茫然若失环顾四周。 眼神涣散闪烁泪光。 宫女端来茶点:“殿下您醒了?” 糕点一抹红色点缀,将惊魂未定的人吓得猝然后仰,梦中那幕又如重现眼前,初棠翻身冲下床,无意撞翻托盘。 哐当—— 糕点摔落,两只小番茄滚进床底。 初棠赤脚跑走。 “殿下您这是去哪!” “太子妃殿下!” 宫女也匆匆追出去,奈何那人跑得实在快,眨眼间便不见踪影。 初棠光着脚,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寒风凛冽,阵阵寒意刮来。 脸颊愈发冰凉,初棠指尖触碰上眼角,暖热的触感落在指端。 他才惊觉自己泪流不止。 不知不觉间,初棠来到处殿宇,他抬头,视线模糊中,“明德殿”三字高悬。 初棠逡巡在明德殿外。 程立雪身为储君,手握实权,只是摄政王有心阻挠,他本身也不急于登上帝位,故而朝中官员的奏折基本都是送到东宫明德殿批阅。 明德殿乃东宫第一正殿,是太子接见朝中大臣和举行政治活动之地。 程立雪素来在此处理公务。 初棠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走到这里了。 “嗳!我的祖宗哟,您这是闹哪出?” 程管家抱着几本册子走出,一眼便瞧见来人披头散发,衣服也是单薄,光脚踩在地上,满脸泪痕。 整个人尤外楚楚可怜。 他连忙朝两侧的宫女打发几句,方才恭敬询问:“是哪个狗奴才怠慢您?” 初棠摇摇头:“没有。” 程管家又热切道:“那您快进屋,可别冻着。” “进屋?” 程管家点头,以为初棠是觉着不合规矩才犹豫,便是贴心解释道:“自然,主子交代过,这整个皇宫,都随您去,您快进屋避寒。” “喔。” 初棠鼻尖冷得通红。 殿里倏地蹿出个狗影。 是大黄。 雀跃绕着他乱蹭。 抬头间,初棠透过镂空的雕花木窗,瞥向殿内那个,有条不紊处理公务的繁忙侧影。 沉默半晌,他摇摇头,正欲转身离开,大黄却拱着他不让他走,甚至急切叫唤两声。 焦急的吠声惊扰到忙碌的人。 程立雪视线从奏折移开,循声望去,便见一只狗影围住个人影。 那活泼之人的身影不似往日富于朝气蓬勃。 隐约可见两丝失意。 他搁下奏折子,快步走过去。 霜风中的人。 神情颓靡,眸光空洞,衣衫不整,赤足踩地,足背白得近乎透明,薄如蝉翼的肌肤被寒风侵染,映出丝丝绯色,还沾有两片落花。 无端浮现出点羸弱的病态美。 初棠刚迈出脚步,只觉得身子倏地腾空,熟悉的清香从背后扑来。 他顺势落进个怀抱。 “怎么了?” 头顶落下道声音。 程立雪抱着他来到案前坐下。 迟来的疼痛,终在那声关心中,重重地敲击他脆弱的神经。 痛感抑扬顿挫在心间。 一下一下的。 初棠意识涣散得久未回笼。 只觉眼眶酸涩,眼睫湿漉一片,控制不住的温凉,一滴一滴坠落。 “到底如何了?” 肩胛骨被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 程立雪越是问他,他便越是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低泣声渐渐演变成放肆痛哭。 嗓子都哭哑了才作罢。 程立雪也没再追问他,反倒是给他喂了口茶水。 “唔?” 初棠唇瓣压来暖融玉杯,温热的水流洇入口腔,他咕咚咽下茶水。 “润润嗓子,继续。” “?” 这话叫人顿时破涕为笑。 发泄过后,心情早已轻松些许,初棠哭笑不得推搡人:“你变态啊!你就喜欢看我哭是不是?” 程立雪笑而不语。 初棠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想被印证。 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人呐。 思忖间,他埋头程立雪肩脖,使力咬下一口,方觉得解恨。 这人身上仍是萦绕有股淡淡的药草清香,不知是闻习惯了,还是喜欢,他情不自禁深嗅两口,心间阴霾都似能被驱散。 初棠没动。 就这么趴着。 “说吧,缘由。” 底下人胸腔威震,好听的话音落入空气。 初棠沉吟片刻点点头。 * 午间,他做了场梦。 他身处荒芜,在那片混沌中徘徊中,黑夜孤寂,漫长而窒息。 他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终于在暗无天日的隧道尽头,他看到抹光。 初棠冲着跑出去。 视野豁然开朗。 却更加的痛击他心。 记忆中的画面,如浪潮拍岸而来。 巨大的货车侧翻砸向路边小车,小小的身影站在商场门口,年仅几岁的他还不懂那意味着什么。 只知货车滚落一地的番茄。 酸涩的味道充盈着整条街道,行人惊慌失措,警车鸣笛,救护车赶到,警戒线拉起的那刻,他被爷爷奶奶捂着眼睛抱走。 直至多年以后,他方明白当时境况。 那幕叫“死别”。 他与他的父母此经一别,即是永别。 所有东西已变得模糊。 唯独番茄,他闻到番茄味,便产生生理不适,他讨厌番茄,非常之讨厌! …… 初棠推出回忆,他双手圈紧程立雪肩背:“我讨厌番茄。” “抱歉。” “啊?” “我为我曾经的罪行道歉。” “不知者不罪,赦免你了。” “谢殿下宽宏大量。” 初棠:“……” 宫女太监尊称他殿下倒是能理解,但程立雪这家伙干嘛也跟着喊呀! 奇奇怪怪。 不过听起来又好微妙,隐约间有种调情的错觉。 初棠微微发怔。 稍不留神间竟被人抱起坐在案面。 宫女举着托盘饰物跪在一旁,程立雪正站在他双腿之间,随手拿来根簪子。 五指嵌入他墨发。 替人绾青丝。 他凝神抬眸,光影浮过那人清隽的眉睫,初棠竟第一次发觉—— 程立雪这家伙还挺温柔。 门外匆匆跑进名小太监:“殿下,丞相大人求见。” 初棠:“……” 怎么偏偏在这时候来呀! 初棠双手抓住程立雪衣襟,泪眼朦胧,红着鼻头摇脑袋,他才不要让别人看见他哭鼻子,多羞呐! 程立雪道:“不见。” 小太监领命跑出去。 焉知那位张大人竟直接闯进来。 “张大人!太子殿下说暂时不见。”小太监惶恐不安,极力劝说,“张大人您请回吧。” “滚!” 张折枝袖口一甩,转身踏进殿内。 “臣不懂,殿下为何要驳回——” 话音戛然而止。 张折枝只见程立雪怀中搂着个人,那小小的身影衣衫不整,还极力地往人胸膛瑟缩依偎。 怎么看怎么像是正在暧.昧被打断。 他微愣一瞬,激愤不已道:“此乃明德殿!殿下此举成何体统!” 程立雪若无其事将人搂紧两分。 宽大的袖口一抬,登时将那薄衫盖住,他方漫不经心抬眸,不咸不淡道:“孤看不成规矩的是张丞相吧?” “您这是要置太子妃于何地?” “不劳丞相挂心。” “你!” “张丞相。” 程立雪挥手丢下个空折子:“济州雪灾,孤拨下五十万灾银,为何到地方官手中只剩五万?” “又为何无人上奏?” “身为百官之首,与其操心其他,你莫不如想想该如何解决?” 张折枝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臣告退。” 他怒火中烧,却不得不捡起地上的空奏折,拂袖离开。 …… 人影渐行渐远。 程立雪指尖碰碰怀中的小脑袋:“走了。” 初棠怯生生昂头,顶着红通通的眼眶转头望了望,殿内果然只剩下他们二人。 程立雪将人重新抱上案几。 他拿起宫女送来的衣袍,抬手绕过初棠肩背,软柔的面料落在后者身上。 初棠手臂被人捏着穿过袖口,随后那人又替他扣好结子,又束紧衣带。 虽说动作略生涩,还不是很熟稔,但显然程立雪的自学能力总是能惊艳他。 比如亲吻,简直是无师自通第一人。 初棠懵懵然,任由人摆弄。 穿好衣服后。 程立雪坐下,拿起只靴子替人穿鞋,穿好鞋子的脚被直接晾在那人的腿。 初棠低头,有些惊讶自己一只脚正踩在程立雪腿上,他悄悄抽腿,小腿却被轻捏住。 “别动。” “鞋子踩到你了。” “新的。” “就算是新鞋子也不能踩你呀!” “争取下,提升到三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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