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挖坑把自己埋了。 朱白鹿鬓角被汗水打湿,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慌和紧张。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笑话。 朱白鹿咬着牙,挤出声音对许烟杪说:“你以为,你这样就是胜利了吗?我虽辩输了,可你以为,你就赢了吗?” 只是辩论辩输了,但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话对女性的针对,还存在。朱子认为寡妇不二嫁是伦理纲常——这个认知,还存在许多学程朱理学人的心中。 许烟杪沉默了。 朱白鹿重新满面红光,心满意足地笑着说:“是。朱子确实说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话很不切实际。” 但朱白鹿紧接着又说:“然而,朱子也说过,丈夫死后,倘若上有二老,下有儿女,寡妇应当留在夫家,养老抚孤。许郎难道认为,这话不对?” 许烟杪皱了皱眉。 襄阳公主骂道:“你无耻!” 这不就是许烟杪以前和他说过的道德绑架吗! 他这么一说,如果许烟杪说“不对”,肯定会受到人们在道德上的谴责。而如果许烟杪说“对”,那这场辩论大概率就能结束了。 “姓朱的,你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 权应璋撑着扶手,已经打算站起来,上场去替许烟杪辩论了。 ——虽然他暂时也没想到辩驳的方向。 但是没关系,反正他年纪大了,大不了倚老卖老说一句“没错,我觉得女人可以不用管公婆和子女的死活,去过自己的日子也没关系”。最多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几句,正好,说不定能和童心这个妖儒凑一对,也得个“鬼”“魔”这种称号。 朱白鹿对着权应璋作了一揖,面上仍带笑容:“权公说笑了,许神通怎么也不能称作小孩了。不然,他一个孩子主持科举会试,岂不是拿天下学子前程开玩笑?” 权应璋拐杖一杵,眉毛一怒,就要开口。 朱白鹿截住他的话,语带傲慢:“何况,如今世道礼崩乐坏,女子不思主内,反而频频外出。更因奉朱子之思,重建伦理纲常。” 许烟杪突然在朱白鹿身后幽幽地问:“你的意思是,朱子的话就是伦理纲常?” 朱白鹿立刻否认:“不,只是认同朱子的人多了,自然就会认同他的思想。” 许烟杪:“其他‘子’的思想的传播也是这样?” 朱白鹿不知道许烟杪想说什么,迟疑地点头。 许烟杪:“程朱理学,既然认同朱子的人多,认同程子的人也多吧?” 朱白鹿又点了点头:“自然。” 许烟杪一拍手掌:“那就对了!” 朱白鹿:“什么对了?” 许郎喜笑颜开:“程子说了,男人也要守节。‘大夫以上无再娶礼’,女子不许再嫁,男子也不许再娶,讲究一个公平公正。别的不说,朱子在其妻去世后,一直到自己死前,都未续弦再婚,这不就是朱子支持程子‘大夫以上无再娶礼’的有力证明吗。” 朱白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手指头在微微抽搐。 许烟杪:“这场辩论我输了。朱子与程子确实倡导寡妇守节。此乃儒家伦理纲常。” …… 辩论开始前,许烟杪对连沆说:“辩论我不会,如果实在赢不了,我只能用点盘外招了。” 连沆:“什么盘外招?” 许烟杪眨眨眼睛:“现在说,就不灵了。” 【如果实在辩不赢,那就拖人下水。】 许烟杪不懂经义,但他亲眼看过史学家还有历史圈吵架。 【没办法反驳自己喜欢的历史人物屠城怎么办?说粉丝基数大的某某、某某、还有某某也屠城,他们的粉丝看到了肯定会跳出来主动提供反驳思路。】 【没办法反驳自己喜欢的历史人物是个暴君怎么办?碰瓷另外一个功绩几乎断层的君王,说两个人都是暴君,两个人都罪在当代,功在千秋,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由于更了解另外一个君王的断层功绩,对那个暴君便也多了七八分滤镜。】 【被拖下水的群体越庞大,就越能把水搅浑。】 …… 在朱白鹿震动的瞳孔中,他看到许郎咧嘴一笑:“所以,鳏夫无再娶,也是伦理纲常。”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 轰隆—— 朱白鹿浑身都在颤抖。 他看到全场都在哗然。 就连窦前丞相都控制不住局面了。 那些被触犯了利益的人—— 有的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都顾不得可能被扒八卦了,炸毛对着许烟杪大声谩骂。 有的对着朱白鹿怒目而视,咬牙切齿。 也有的不知道如何通了念头,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念着:“程朱之思还是有妙不可言之处的。” 但是,反正,不管怎么样,朱白鹿想象中的大家都在讨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场景,是彻底没有了。 不仅没有,还有利益被触犯的人,站起来,主动说:“我来跟你辩朱子!” 辩倒朱子=辩倒程子辩倒‘大夫以上无再娶礼’。 许烟杪在心里吹了一声口哨。 【自有大儒替我辩经。】 【嘻嘻。】 作者有话说: 夫死而嫁,固为失节,然亦有不得已者,圣人不能禁也。 ——《朱文公文集》 * "建阳簿权县。有妇人,夫无以赡,父母欲取以归。事到官,簿断听离。致道深以为不然,谓夫妇之义,岂可以贫而相弃?官司又岂可遂从其请?"曰:"这般事都就一边看不得。若是夫不才,不能育其妻,妻无以自给,又柰何?这似不可拘以大义。只怕妻之欲离其夫,别有曲折,不可不根究。" ——《朱子语类》 【翻译:朱熹和学生赵师夏讨论一个司法案例,建阳县有一位妇人,丈夫无法养家,父母想让他们和离,夫家不愿意,闹到公堂,县官最后判准他们离婚。对此,有人认为:妻子怎么可以嫌弃丈夫贫穷,并且想要因此离婚呢? 朱熹对此的看法是:要考虑实际情况,你作为丈夫都没办法养活妻子,妻子不离开难道还要饿死吗?】 * 大纲恁地,但人亦有不能尽者。 ——《朱子语类》 * 昔伊川(程颐)先生尝论此事,以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自世俗观之,诚为迂阔。然自知经识理之君子观之,当有以知其不可易也。伏况丞相一代元老,名教所宗,举错之间,不可不审。 ——《与陈师中书》 * 大夫以上无再娶礼 ——《河南程氏遗书》 *
第181章 难道你趴朱子床底下,知道他没有纳尼姑? 场面很乱。 十几个锦衣卫迅速护在皇帝和太子身前,拿刀的手控制不住地紧绷。 人群蜂拥,有人往场地中间挤,有人往场地外面退。推推搡搡间,还弄得人差点摔在地上。 斥骂声、赞美声……杂乱得仿佛一场宴会上刀叉盘子乱响。 不知道是谁终于控制不住了,朝着朱白鹿扔了一条滑溜溜的鱼,也不知道打哪儿找来的。鱼身“啪”一下直中朱白鹿的脸,鱼腥味直冲鼻腔。 朱白鹿这种斯文的人哪里见过如此阵仗,想要退走,又僵硬地不敢动,只能捂着红鼻子,心慌地望着这乱糟糟的一幕。 “砰——” 窦前丞相拿出火铳,朝天开了一枪。 场面顿时一静。所有人都像是被按下暂停键,呆滞地望着窦前丞相。 而这位老人不紧不慢地收枪,面上笑容和蔼:“我们窦家是非常规矩的人家,通常不会动火铳。你们也要规矩一点,可以吗?” 大多数人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窦前丞相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 要是闹出点什么事来,他身为裁判,实在难辞其咎。 “好了。”窦前丞相缓缓地说:“你们想说什么,想问什么,一个个,慢慢地来。可以吗?” 众人僵硬的身体这一瞬间就松懈下来,连忙道:“可以可以!” 有人抓紧机会,一气呵成地问:“许神通,你说程子说过‘大夫以上无再娶礼’,这话是不是真的!” 许烟杪看了看系统:“是真的。” 系统里有个八卦,就是两位大儒辩论这句话,辩到最后以一方灵机一动“你爹娶了你后母,你怎么有脸跟我辩论这句话是正确的”告终。 所以他现在能看着八卦,说:“这句出自《河南程氏遗书》。” 问话的人震惊了:“《河南程氏遗书》共二十五卷,你真耐得住性子,全部看完了?!” 在场很多人都没去翻过,他们最多翻一下大儒总结的,对于程子思想的注解、合集、简释这些东西。对于科举不考的书,谁那么有闲工夫去慢慢翻、慢慢看。 许烟杪镇定地说:“此话出自《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二下,你可以自己去翻。” 童心见状,十分诧异:“现在二十岁的年轻人能耐下心去看完《河南程氏遗书》,很不容易了。” 权应璋咳嗽一声。 因为就在下一息,许烟杪就在心里说:【看完不可能看完的,只能直接照搬人家的整理这样子。】 但京官之外的人都不知道这事,只是对许神通肃然起敬。还有一部分人人面色羞红,心里开始谴责自己近来对学问的研究虚浮了不少,连才加冠不久的年轻人都不如。 “是该沉下心去,好好看看书了。”有的人发出感慨。 但还有更多的人,心里惦记着一定要先保护自己的利益。 又有学子跳了出来:“许神通既然了解朱子和程子,那应当知道,他们自己都做不到自己学说里的事吧?既然他们自己都做不到,凭何说他们的学说就代表着伦理纲常。” 许烟杪眨眨眼睛:“比如?” 另外走出来一位读书人,他超大声地说:“比如,朱子说女子应当贞洁自爱,可他却诱引尼姑作妾!并且恬不知耻,还带着尼姑招摇过市!” “!!!” 至少有一半的人精神了起来。 紧接而来就是对这个读书人开骂: “好个横生竖养的畜生!” “竖子无礼!” “朱子何曾有过这事!” “饭囊、酒桶、肉袋,满脑子只有这些肮脏事!” “胡言乱语!” 众人纷纷斥责,然而,肉眼可见的,一个两个关注许烟杪比之前听辩经还认真,满脸的求知欲喷薄欲出。 说这个!这个我们爱听! 尤其是京官们。 咳咳,小白泽是真的能看到真相啊! 他们好奇这个好奇好久了。 就连权应璋,一把年纪,身体都忍不住前倾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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