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猫咪春秋是掉毛季,一掉便若蒲公英。”苏弥抓了把在半空飘飘荡荡的猫毛,再从袖子上捡出几根来。 阳光晴好的午后,苏宗主难得描眉涂粉,额心贴的是宫中时兴的花钿样式。 她不常往纪沉关的住处来,每每过来都觉得身上懒洋洋的,容易松懈犯困。 这里实在太过舒服了,像是塞满鹅毛做成的一只巨大抱枕,躺在上头便会不由自主放松,只想偷得浮生半日闲。 苏弥调笑道:“这掉毛掉的,你怕是要变成一口炸锅,日日夜夜地炸。” 话犹在耳,人事皆已成灰飞。 白虎弟子对他说过,若是经历了岁年的一生,他或会有答案。 然而玉融的道行终究还不够,即使是作为仙君,世上存有附灵夺魂的术法,他们也不能真正的理解对方。 这世间从不存在完完全全的感同身受。 若他始终是目下无尘的仙尊,睥睨着红尘蝼蚁,将其视作草芥蜉蝣,那么再多的体验亦难以撼动此看法。 九天多的是如此固执的仙者。 然而若他缺少的是经历,他要去体会的其实是有关纪沉关的一生。 这支迷心笛,仿佛便是为来日的他准备。 玄微作为附灵时,与纪沉关的思路完全一致,他明白,在纪沉关留给岁年的三件保命的法器里,这玉笛的与众不同。 屏障可用以脱困,剑阵可用来御敌,此两者的威力玄微仙尊亲眼见过,远比一个心魔阵来的要实用。 可纪沉关还是研制出了这件法器。 这位宗主是惯来爱留后路的,一则可为他的年年再添保障,二来,则是针对来日的自己。 彼时纪沉关定不知他仙尊的身份,暗中研究的术法与转世有关,他算计的是来世。 他怕自己忘了年年,怕运势太差,比如转世成耗子精什么的。 更怕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下他们变成敌人。他甚至想过转世后遇上妖族与修真界的大战,作为大妖的岁年与作为修士的自己战场上相见。 最怕的还是年年不再喜欢他。 纪沉关骨子里藏着一股疯狂。 他的遗言让岁年看见自己的尸首,是想让他的傻猫咪不要被困在过去。 以往见过太多被过往画地为牢的人,那太痛苦了,他不想让猫咪难受。 但只要一想到岁年以后会有新的陪伴者,会在那人的怀里撒娇,会把肚皮给对方吸,会与其在春日花开烂漫时眷恋于床榻深处,他便嫉妒的要发疯。 当然,有许多办法能让乌云盖雪不如此做,然纪沉关从来不会用到岁年身上。 不过他不在意用在来世的自己那里。 他在自己魂魄上烙了个印,一旦转世投胎,这支笛子要只要不是因意外损毁,便会自动开启,开始倒灌记忆。 不知何年何月,哪怕岁年的妖生也走到尽头,同样转世,他也会找到他。 这便是他能答应岁年,一定会再度带他回家的许诺的根源。 只是这话背后强烈的私心与控制,乃至妒火,纪沉关鲜少表露。 纪沉关骨子里的盘算让他连自己都无法信任。世间的缘分并不深,即便他爱乌云盖雪甚多,也不会怪岁年与他人结缘,可难以保证转世后的自己会如何。 来世的那个人,必定要是纪沉关。 至少,在新的缘分里,“他”不论成为了什么,都要像纪沉关一样对岁年好。 哪怕不是思慕之情,他也不能对岁年有一丝一毫的伤害。 纪沉关不满足于一世的缘分,而飞升之路在而今的人界极难行得通,骨瘴灾祸之下,几乎没有可潜心修炼到登仙的机缘。 此乃他想得到的最好的办法。 但是…… 岁年真的愿意这样生生世世与自己纠缠吗? 他矛盾地希望岁年不被自己束缚,所作所为上又不肯真的失去。 在玉笛被炼制完成的那日,纪沉关郑重地将在叶子堆里呼呼大睡的岁年摇醒了。 他一刻也等不了,怕稍过片刻就会反悔。 “年年,如果你以后想过全新的日子了——” 他便会将此物毁去,把玉笛之外的三十六个类似的备用法阵也都毁掉。 岁年被叫醒烦透了,用力蹬着纪沉关,接话道:“本猫大爷当然要过全新的日子,难道要永远一成不变吗?!” 纪沉关指节发白,叶堆让岁年折腾散了,酥酥脆脆的叶子被硕大的猫咪压得响个不停。 乌云盖雪又道:“你不会反悔了吧,春风镇!你答应过本大爷,以后宗主当腻歪了,就与本大爷去找春风镇!” 熏风里传来纪沉关松一口气的声音。 乌云盖雪琢磨过味儿来,用爪子拍纪沉关的脸,道:“傻子啊你,全新的日子里怎么可以没有你个呆瓜!鱼干你都没还完,以后干脆叫你阿呆或阿瓜好了!” 机关算尽的纪沉关连万一时间不好,彼此错过了的场景都推演过。 一世的错过无可奈何,没有纪沉关记忆的那人不是他,那就再等,总有一日金风玉露,他们会再度相逢。 他没有算到的是自己是仙尊的转世。 好在而今,这支玉笛依然在发挥作用。 能算计到玄微的永远是他自己。 只要他想起的那一刻,他便走入了纪沉关的谋局。 所以,这便是当年岁年的体验吗……玄微蜷伏在地,胸口撕裂一样痛。 心甘情愿的走进其中,明知是针对自己,却仍旧不愿放手。 手指间的那串黑白念珠竟真的承受住了他的神力,源源不断地吸食着,将记忆以此为媒介,牢牢钉于玄微仙尊的识海。 因果被理顺,缺失的部分却无法再被了解,譬如年年为何要闯出养龙池穿过法阵去往人界。 再比如,为何他始终没有想起第二次历劫的经历。 但这些都已经无从知晓了。 玄微将岁年的名字写入九天的史册里,但真正的湮灭来自于尘缘上的断绝。 他亲手将之斩断,自以为是地以为,轮回转世是岁年全新生活的伊始。 心脏的剧痛不止,朦胧中玄微又看到了那座风雪高台。 他站在半山腰的台阶上,抬眼却被一人影阻拦住去路。 那身影高大挺拔,严实地挡住了高台后的锁链中.央。 玄微仙尊仍往上走,直到将那人影的面目看分明。 不久前,在观山镜前,如此渊渟岳峙的场景亦曾出现。 对方自乱雪后显出,用的却是剑阵里出现过的模样,缥缈的形体,月白的眼珠,含着刻骨的恨意。 手里的照霜剑寒光刺目,像是绷到了极致,顾不上什么剑诀阵法。纪沉关是不擅用剑的,他拖着照霜一路走下来,剑尖磕碰在结满坚硬冰霜的台阶上,叮叮叮地响。 纪沉关二话不说,将照霜捅穿了玄微仙尊的胸口。 书房内,玄微再度咳血,那珠串几乎将他为数不多的神力吸尽,发出嗡嗡嗡的鸣音。 可他眼前看不到书台金血,唯有遮天蔽日的雪中,纪沉关拧转手腕,将剑绞在他心扉间。 逼问和痛恨炸开在玄微的灵台。 “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那样对他! 那是我放在心尖上的猫咪啊…… 玄微仍往上走,甚至协助着这个幻影用剑深刺,他仍觉不够,还不够痛,这样的痛楚怎么比得上他猫咪所受的磨难,便执意要上前。 “……你让我一点机会也没有了。”纪沉关的幻影飘忽不定,玄微却感到面上落下两行冰凉,很快冻结。 他读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是他亲手斩断了所有的机会。 玄微忽然生出一种磅礴的无力感,纵然他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仙尊,也再也找不到一只黑背白腹的猫咪,再也找不回那明眸皓齿的少年。 因果册上白纸黑字写得分明。 猫妖没有来世了,他没有任何的机会。 幻影散出纷纷的光点,像是冰锥般刺入玄微的身体中,这是记忆的锚定与盘踞所要付出的代价。 还远远不够,因果册上没有写明,但玄微知道,他欠岁年一条命。 他欠的又何止是岁年。 被留下的,被放弃的,被轻贱的,乌云盖雪皆体验过的身份,玄微无法再匆匆忽视,那么他们的面目亦开始浮现眼前。 兰阁的花灵与仙侍,那位在最后依然选择相信乌云盖雪的龙君,那些被他轻易抛弃的棋子。 终究要化成锋利的刀刃,让玄微仙尊明白,天道从来不会偏爱某只生灵。 祂只是在某些时刻,拉长付出代价的时间而已。 玄微涣散地想,可是我什么也做不到,纵然舍了他这万载的修为,失去的也不会再回来。 披银殿里的月灵不知乌云盖雪已经死去,他们曾等待他的到来,这是一种不知的幸福。 玄微此刻,更需要“知”的痛苦。 唯有痛苦,才能令他把握记忆。 恍惚中他看到乌云盖雪在他手边,用毛茸茸的脑袋顶着他,又用牙齿在他手背上磕出印子。 在书房中小憩时,岁年就曾这般潜入,他与他赌着气,却只是这样报复。 猫咪比谁都骄纵,却又比谁都懂得道理,他不怪他失忆,只是伤心他疏离。 幻想中的乌云盖雪悄无声息地离开,玄微爬不起来,用手肘撑着地,一点点匍匐回到卧房。 一条金色的河溪开始流淌,蜿蜒入乌云盖雪住过的地方,在上一次记忆短暂恢复中,玄微搬到了这里。 素雅到如雪洞般的房,寒塘垂钓的屏风也透着冷气,垂钓人永远也掉不上来鱼,他的亏欠只能停在某个数目。 玄微挣扎着爬上了床榻,冷硬的瓷枕,并不厚实的被褥,他将其全卷在身上,仿佛能从中探寻出乌云盖雪的气息。 失语的纪沉关仿佛附了他的灵,唇齿间尽是杂乱的吐息,他低低的在逐渐结着冰的被中呼唤乌云盖雪,眼珠左右转着,好像有只不存在的猫咪在与之捉迷藏。 “年……年年。”他习惯性地去顺毛,触手却只有瓷枕的坚固冷硬,淡淡的紫红的烟气爬上玄微的眼珠。 他走火入魔到无法分辨虚幻与现实,有玉笛声吹响,却尖利到如同能穿破双耳。 这是纪沉关最后的报复,他从来不是善茬,万千推演中,他想到过一种可能。 来世的自己是个罪孽滔天之人,即便或有苦衷,却依然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他伤了乌云盖雪。 那么,来世的自己若还能想起过往,他便会杀了他。 一只并不存在的恶鬼的报复,而今拔剑,直指九天高高在上的仙尊。 但是这样很好啊……玄微想,他缩在薄被中发抖,瓷枕在他怀里碎裂崩塌,他又裹紧那堆碎瓷。 这样很好的,玄微心里涌出几分感激,他太认可纪沉关了,这样的自己,为什么还能安然无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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