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很难想象,这样不起眼的凡人,会在未来设计出名动天下的天星阵法。 她的头发是板栗颜色,深棕的眼睛每每看过来,便会不由自主弯上一弯,装满了纯粹的爱意和怜惜。 女子每日要绘制大量阵法,但凡闲下来便会抱起纪沉关,用面颊贴贴他婴儿肥的脸,孩子不笑,她却先笑得格外开怀。 不知为何,每当她如此做时,玄微心中亦会生出几分堪称温情的暖意,这平平无奇的女子也变得与众不同。 玄微解释为他在与纪沉关分享感官。 凡界的婴童,对母亲总是有着天然的依赖。 纪沉关的小段童年是在天渺宗度过,他的母亲原是宗内书阁的侍者,机缘巧合下与宗主不喜的庶儿子相识相爱,生下了这个孩子。 玄微默默体会纪沉关在宗中所受的排挤,这凡间宗门倒是与九天有极高的共性,连小小的孩子们也学会看出身看眼色,往往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不对……玄微想,九天怎该与凡间一个样子。 为此他消沉思虑许久,兴许是幼年纪沉关单纯的情感影响了他,玄微的心弦常被拨动,有次甚至想要捏诀去罚人。 可他干预不了纪沉关,眼前所见,均是过往已发生过的场景。 纪沉关的启蒙比同龄的孩子要慢上一些,但他的母亲会一字一句引导他开口,手把手教他写字。 起初他也会因在外受了欺负而扑到父母怀里哭泣,后来便不再这样做了,因为谁也帮不了他,徒然让他们难过罢了。 这样一只闷葫芦,离群索居倒也不如何引人注目,等到要去宗门内学堂的年纪,他也终于要融入天渺宗。 四五岁的正是小嘴叭叭叭个不停的时候,纪沉关也不例外。 他像是要把憋了两三年的话全都讲出来,逢人便想与之交谈,可真正愿意听他想法的又有几个。 于是他找宗门里的灵宠灵兽们聊天,聊一个时辰给一块肉干,偶有一回,教他的老师听得了他与灵兽的对话,在讲堂上盛赞其有慧根,孺子可教。 这样的夸奖并未为纪沉关带来好处,宗门里的灵兽们也开始见他绕道走。 直到有只灵兽在主人的命令下咬了他一口,纪沉关便放弃了找灵兽谈天的想法。 他的胳膊伤得并不重,那只看似凶猛的灵兽根本没有咬合牙齿,只是用牙尖轻轻磕了下他的皮肤,留下个小血洞,看似流血吓人,实则很快就好了。 咬他的那日,威武灵兽的眼里,淌出了豆大的泪水。 尔后纪沉关只能对着花花草草讲话,被传出有某种天生癔症。 他把花花草草飞禽走兽当做人,将桌椅板凳也认做朋友,他对他们介绍母亲给逢的布偶,母亲说这是狐狸,纪沉关说这是猫咪,叫做小黑。 女子便依着他,摸他的脑袋说,你可要保护好小黑啊。 纪沉关就用力点头。 然而纪沉关谁也没保护好,其中也包括他的母亲。 外界的传闻纪沉关很难打听到,玄微亦感到深切的焦灼。 作为仙尊,九天所有的消息都能靠月灵打探到,可对于这样一个稚子,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到。 只是接连听说,父亲被长老们认可了,母亲要与之和离,母亲和男子跑了出去,父亲将迎娶新的妻子。 每桩消息都像是晴天霹雳,只有更坏,没有最坏,无时无刻不是变故。 玄微厌透了这样的感觉,想必纪沉关亦是如此。 他见不到娘亲,被关在居所内不准再去读书,可山门外的哀哭声还是不时会传到这里,他抱着小黑缩在床下,恐惧到连附身的玄微都忍不住感到神魂的发颤。 短短半年内,他变成了天渺宗里最尊贵也最可怜的人。 天星阵将要升起的那夜,母亲像是话本里无所不能的神仙,回到了他的住处。 她问他怪自己么,纪沉关哭得稀里哗啦,摇头说不怪娘亲,只有娘亲和小黑对我好,娘亲不要走啊。 女子比从前沧桑太多,面颊上还有新伤,纪沉关用软帕子轻轻替她擦去血迹,用自学的水诀给她治疗。 女子深深看着他的眼睛,说:以后小黑陪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那母亲要去哪里啊?” “去月亮上,你一抬头就能看见。” 可这样的哄孩子的话已哄不到纪沉关了,他死死拉住娘亲,不让她走。 女子的神情痛苦又恍惚,天星阵内祭祀的亡灵仿佛在撕扯眼前的幼子。 她惊慌失措地抱住纪沉关,许久后才慢慢平复下来,她喃喃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又说这苍生天下,若有能力焉能不救。 玄微看得出这女子被人命困住,这也许本不是她的过失,但碍于信息量太少,玄微也不能做出判断。 理性告诉他人之多面,最喜作茧自缚。但当纪沉关的母亲离开时,纪沉关中术法昏睡过去,是玄微在替他叫住她,不想让她走。 再之后,丧讯是由即将当上宗主的父亲亲自告知。 半月匆匆而过,纪沉关从住处望到系满宗门各处的红绸,再半年,他多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又半年,他被测出水风灵根,宗主送来了昂贵的笔墨纸砚与灵宝,他重新回到书院。 他夜夜惊慌失措,把小黑抱在胸前,但不久后小黑就被学堂里的人剪烂扔到了水渠里,他们笑话他是个女娘子成日里玩这布头偶。 纪沉关沉默不语地站起身,二话没说给了对方一拳。 这是他头一次与这群人动手,没打输,却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在书院用以惩戒弟子的小阁内,被他弟弟纪恪放入的群狼术灵撕咬。 玄微按耐住结束这个幻境的念头,他所见过的血腥残酷的场景远盛眼前,可此时他与纪沉关通感,那强烈到足以没顶的恐惧教玄微感到窒息。 他以手抵住自己的喉咙,那里竟也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 便是在此之后,纪沉关有了口吃的毛病,古怪的是纵然有多少灵丹妙药也无法治愈,同年纪恪重病,纪沉关也就彻底无人问津。 他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也并未再在宗内留上太久,九岁那年,宗主以他身体不佳要外出修养为由,将他送离了这里。 一叶小灵舟于深冬自天渺宗出发,半途被不明法器击毁。 纪沉关在急剧的飞坠中有一刹的念头想要就此作罢,可那汹涌的仇恨令他在坠地前招来了风。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触地的瞬间失去了意识。 玄微的意识尚还清醒,他从纪沉关的躯壳中望向阴云压顶的天空,灰暗的天色教人生意全无,凄清的芦苇像是送葬的白钱,湖风过处湿冷得彻骨。 这样渺小的人啊,玄微想要以神力切换入下一幕中。 怎会……玄微惊觉,自己竟不能操控这幻境。 为何会这样?玄微心头生出翻涌的情绪,他结束不了这画面,即使知晓纪沉关肯定活得下来,却还是被他身体渐渐流失温度的体验所影响。 视野慢慢昏沉暗去,天顶云后浮出一轮薄冰般的月亮。 原来从人界望月,竟这般的遥远缥缈。 濒死的错觉让玄微略觉不适,即便往日有过类似的知觉,他尚能用神力封印感知,而今却不得不完整的体会。 向来喧扰的人界,也会安静到这个地步啊…… 耳边明明有风掠过湖水和芦苇的摇晃声,却为何比九天还要静。 静到仿佛只能慢慢地在泥土中腐烂。 “喵啊——喵喵——喵呜喵啊——” 一连串含糊又轻微的喵叫伴随拖曳声,自草丛后传来,像是有什么生灵在咬着东西哼歌。 玄微在神识中睁开了眼,肃杀的朔风将白芦吹得漫天飞扬,几乎要迷住他的眼睛。 他在如雪纷纷的白芦间看见一团黑乎乎的毛球,拖着比身体大两倍的鱼,正往这边走来。 “喵喵、喵嗷!” 那边是什么东西! 玄微发现自己能听懂对方的喵言喵语,可分明那毛球身上没有半点妖气,竟已是开了灵智。 黑毛球警惕地把鱼藏在荒草堆后,伏低身体向这边靠过来,待看清了眼前倒地的庞然大物是什么,它发出了惊呼:哎呀喵!居然是个人! 黑毛球走近来,玄微才得以看清这不到巴掌长的猫咪黑背白腹,四只白爪有点灰扑扑、脏兮兮,身上的毛亦有点儿湿,显然是自湖中捕猎归来。 乌云盖雪。 玄微认出了岁年。 他们竟在这时便有缘分么,比太子机锦所转述的日子要早上许多。 就在玄微出神的间隙里,乌云盖雪已大着胆子靠近,肉垫在松软的泥上踩出“噗噗”的声音,很轻很轻,却是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声响。 纪沉关也在这时恢复了点意识,却迟迟不能睁开眼。 乌云盖雪凑过来嗅了嗅,这人还没死,为何大白天躺在这里睡觉啊,不怕冻吗? 它喵喵了好几声,还舔了舔他的脸要叫醒他,奈何这人始终无动于衷。 不管了。乌云盖雪扭头就要走。叼回了鱼,它拖了一阵子,那略有调子的喵喵歌却停止了。 乌云盖雪猛的把身上又凝出的水珠抖下去,给自己洗了把脸,又“噗呲噗呲”往回跑。 ——喵喵啊这不会死了吧! 它索性跳上纪沉关的胸膛,起起伏伏的节奏让乌云盖雪觉得好玩。 只是没多久这起伏也慢慢微弱下去,乌云盖雪一巴掌拍上小孩的下巴,盖出个梅花戳。 ——醒醒啊,你还活着不? 自小闯荡四方的乌云盖雪见过太多的死人,有次最刺|激的是人头当着它的面被削掉,但像这样慢慢断气的还从未见过。 乌云盖雪好奇又担忧,连拍这人好几下,均没得到回应,倒是感觉到他胸口的温度越来越低,隔了衣裳也能踩到凉气。 它打了个哆嗦,喵喵道:冷死本喵了,爷要去找火炉啦! 乌云盖雪用出从橘咪那里学来的法子,橘咪总是对投喂的喊:有本事就再来一顿啊,本大爷多少也能吃得下!你喂麻雀呢! 橘咪说这叫激将法,百试百灵。 结果不灵。 乌云盖雪气得将自己从纪沉关胸口上滑了下来,“吧唧”一下跌在地上,这动静还挺好笑,可玄微却没有笑。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已经伸出去的两只手,像是下意识要捧住小猫。 猫咪对生命的状态有天然的警觉,直觉告诉它如果放任不管,这人必定今晚毙命。 于是乌云盖雪重新爬上纪沉关的胸膛,想了想,用牙叼开他的衣襟,自前襟钻了进去。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乌云盖雪的纳罕:爷在干什么啊,算了,爷在挨冻时也希望有个人来给爷暖暖啊,混蛋你居然这么走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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