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有一日他可以再飞升九天,不被猜忌不负骨瘴。 他还能再来披银殿,到那时,玄微便或许能与他不再试探地交谈,在阳光温暖的午后,放下一切的谋局与忌惮。 乌云盖雪入养龙池,玄微着实忙了一阵子,清心咒几乎一刻不停在用。 九天的月夜亘古寂静,彼时因太子案发,管弦丝竹的晚宴少了许多。 远远听得有洞箫声自云海扁舟上传来,箫音如泣如诉,哀转不绝,是兰阁的花灵在为友人们唤魂。 玄微出现时将那只花灵吓了一大跳,紧紧抱住自己怀里的花盆,其中栽种的墨荷颤巍巍地抖。 仙尊以往非必要不与任何九天生灵聊话,一来他们敬他也畏他,二者觉得实在没个必要,不如回去批文书。 但今夜他找上了这花灵,或是因为他的箫声太哀伤,亦或者根本无法给出个明确的理由。 墨荷花灵缩在小舟的舷边,半晌才回过神来向尊上问礼,握着洞箫的手指发白。 玄微不解他为何怕成这样,墨荷的眼泪一下便流了两行,他问道:“玄微尊上,年年是不是已经死了?” 玄微默默片刻,如实道:“尚未。” 墨荷花灵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本体花瓣上涌出成串的露珠,他边哭边胡乱擦脸,形容一团狼藉,道:“才不是这样!我听说了,年年也要死了,他们都不在了!” “兰佩姐姐、龙君、阿棠、年年!为何偏是我抓阄要抓到留阁,为何不让我也去水莲洲,我守着兰阁有什么意思!” 扁舟摇晃,花灵半点未意识到自己其实反驳了一位仙尊的话,他哭得如走失的孩童,顾不得眼前人是怎样的身份。 当初抓阄谁来留阁,墨荷还生了好大的闷气,一连几天都不想出门晒太阳。 年年来问他兰阁人去了哪里时,他仍在为这糟糕的运势赌气,那可是水莲洲百花宴啊,有多少好看的好玩的。 他始终怀着点不高兴,一边在院子里给兄弟姊妹的盆浇水,一边唉声叹气,心里头盘算,等这些人回来他非要讹他们一笔。 然而他手边的玄草在瞬间枯萎。 墨荷花灵一愣,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周遭花草一盆接一盆枯死。他慌了神,没人知道这只花灵是如何独自面对这无法逆转,不知定数的凋谢。 那日兰阁外,有仙侍曾见到墨荷双手抱了五六只盆,背上还用绳子捆了好些花草,向医仙的府邸冲去。 他没能反应过来是水莲洲出了事,还当突如其来的怪病。 墨荷害怕到腿软,重重地摔倒在地,没有一盆花受伤,但等他才赶了一半的路,所有带出来的花草均已枯干焦脆,一碰成灰。 再之后水莲洲案发,墨荷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不久骨瘴致使银河决堤,水淹兰阁,他将所有花盆搬到屋顶。 直到深夜,他坐在一片枯芜的夜风里,兰阁中唯有梅花林与他遥遥相对。 他想起那夜他们为等自己的同族点墨荷开花,在梅林边吃酒玩乐的情形,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能嚎叫。 他哭了太多次,本体都变得干蔫,后来玉融仙君把他带回披银殿修养,直到几日前他才把来龙去脉弄清楚,便夜夜出行,在银河上泛舟。 玄微安静地听着墨荷花灵语无伦次的讲述,到最后他双目干涸,怔怔问着眼前无所不能的仙尊。 ……到哪里可以寻得那骨瘴里走失的魂灵,那里有我的兄弟姊妹,那里有我的家人。 这一盘棋外,还有被留下来的苦痛,玄微没有算到。 任何的安抚皆无用处,玄微便伸手向他要来洞箫,吹了一支九天引魂的古曲。 墨荷听得眼眶愈红,但曲中镇静神魂的作用令他暂且平复。银河上夜里颇冷,他呼出口热气,哑声感叹道:“是年年吹过的曲子啊。” 玄微有刹那的失神,放下洞箫对墨荷说了声节哀顺变。 银河上的波光容纳了星辰的碎片,玄微识海中突兀地出现一个画面。 乌云盖雪的眼睛里是万千星子,他放肆地欢笑,伸手要来牵他,手里是三件各异的法宝。 玄微从未见过那样的岁年,纯粹得愉快使他仿佛如获新生。 回到披银殿内,有月灵捧漆案前来。 “尊上,这是琉璃刑台差人送来的岁仙君的贴身之物,当日搜查均被扣押下来,而今他们不好处置,请尊上决断。” 玄微让月灵上前来,不大的红漆案上,不过一个猫咪状的竹编玩具、一兜饴糖、一把乌黑的短刀、一支玉笛。 只消一眼玄微便能看出玉笛中内藏法阵。在雪域,岁年发动过不属于他力量的屏障,水莲洲里骨瘴借由他的身体启动了一方剑阵。 铭有“沉”字的屏障太过昭然,纪沉关即便死了,用这样的方式也要证明,他曾是猫咪最亲密的人。 而在剑阵中,他甚至留有自己的影像,挑衅自己的同时也是想让岁年睹物思人么。 玄微道:“拿下去吧。” 月灵欠身退离,走至门边却听尊上改变指令。 “笛子留下来。” “是。” 玉笛被重新捧回,玄微将其执在掌中,探出其内封存的是迷心的阵法,可照见中此阵者的心魔暗渊。 玄微指节微动,想将其毁去,却猛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在意了,便将笛子随手搁在了桌头。 这爱恨嗔痴,来得太轻易和没有道理,如骨瘴之毒。 纪沉关真的爱岁年吗,岁年又如何证明自己的爱,那样微末的生灵,要如何认清自己的一生,如何与芸芸众生相比。 玄微心头一哂,缓缓收紧了五指。 本君绝不会如那凡人一般走入这迷局中。 ——绝对不会。
第三十章 月灵们手捧文书穿行往来,薄薄的身影将洒入回廊的银月光华切断。 来到尊上的书房前,月灵恭恭敬敬地通传,再走进那片长明的灯火里。 气息流转,他们与同样来送文书的同族打了个照面。 两批月灵竟不约而同在对方脸上,读出了几分脚不沾地奔忙的无奈。 暮生朝死的他们自是不会知晓前代月灵的工作量,还当皆是相同的忙碌。 纷纷感慨起前辈们的辛苦,再成为后代口中辛劳的前辈。 如此日复一日,玄微不停地驱使月灵去往九天各处,处理太子机锦留下的烂摊子。 往日太子掌权时,九天面上一派祥和,宴会丝竹声常彻夜地响,美酒的芳香能传出去十里,仿佛无处不是快活。 如今太子远遁不知去向,九天像是被骤然掀开了覆于表面的绫罗,实则其下早已腐朽不堪。 欺压频发,踩低捧高,仙府掠夺至宝,资历轻的仙君乃至仙侍皆各投各门。 私下凡间者众多,甚至有引诱凡间貌美修士,豢养于府中这等的骇仙听闻之事。 天君本就有重伤在身,加之亲生儿子竟会与骨瘴勾结,对其打击颇大,接二连三的舍命控诉牵连出的大案使他难以维持,便请玄微君代行权令。 如此连续忙了四五十日,才暂时稳定了局面。 原先每日文书雪花般送往晖明殿,后来不知为何,玄微君将批复的地点改成了他的披银殿。 众仙叹道,即使是玄微仙尊怕也是被高强度的公务折磨的够呛,要在自己府上才能舒缓几分精神。 可事实上披银殿非但没有缓解玄微的精神,还愈发使他状态浮动。 再搬回去,却又是不想。 他不知如何解释自己这心思,只当做是水莲洲上幻术遗症,白影憧憧,像是在急切地催促他去做些什么。 清心术已用得快要失灵。 唯有在披银殿内,仿佛才有几分安心。 可这里处处是乌云盖雪生活的痕迹,教他不能不去注意。 猫咪竟用那短短的半月,完全攻占了他的宫殿一般。 负责洒扫的月灵们不能给后来者留下文字,规矩里说,所有的摆件均不可擅自移动。 因只要挪一次,后面的月灵就会原封不动地放在那,然后几百年也不会变。 少有的几个仙侍也遵循这个规矩,如果有特殊增加的吩咐,则会用留音石录下。 录好后将其悬挂于殿内指示处,新生月灵化形后,便会根据自己负责区域的留音石的内容去执行。 岁年虽在这里没住多久,但他离开后玄微也未再回来过,玉融则前往族内秘境历练。 没人记得这茬,这就导致因乌云盖雪的入住,披银殿里新增的事宜都还每日照旧在办。 譬如,他住的小阁月灵从来不去,因乌云盖雪领地意识极强,有只月灵在推门进入后把,曾把他吓得四只脚都离了地。 于是这只月灵便请好说话的仙童留音:“勿闯东南阁,易惊吓猫咪。” 再比如披银殿各个有桌子的边上都挂了留音石:“瓶瓶罐罐远离桌台,可滚动之物远离桌台,有猫咪出没,易掉落。” “若有黑白色猫咪盯鲛绡白纱许久,请及时将其抱走。” “此木椅出现划痕无需惊讶,乌云盖雪磨爪而已。” “年仙君到处睡觉,正常绕过即可。” 有时还会有月灵自己的记录留音,以前玉融会定期清理一批,近来却没来得及把这些留音石都回收。 故而碰一碰它们,便还能随机听到一些零散感想。 “岁年仙君的衣袍有时是他毛毛所化,请夸他好看。” “猫咪毛可收集,仙君同意了,能扎毛毡扎出小猫咪!” “梳毛工作极好极好,分到此的月灵你有福啊。” 偶尔岁年还会与他们回话,此类接龙在厨房最多,在灶头挂出了一串留音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披银殿的特色装饰。 “后厨重地,小心猫咪突击,小心鲜鱼失窃。” 岁年说:“太坏了!记得留两条给乌云盖雪啊!” 左边有枚留音石接道:“清蒸最佳,岁仙君喜欢。” 岁年回道:“嗯嗯,炸鱼干也很美味。” 再右边接道:“吃不出味道呢呜呜。” 岁年安慰他和后来的月灵道:“不怕,我也吃不出甜,你看着它高兴了,就是这个的味道。” 风廊下有块留音石这样说:“此处乌云盖雪频频出现!” 玄微发现月灵若得闲时,便会往那里站站。 在日出前月灵们更会聚集在此处,玄微问起,他们便如实道:有位岁年仙君会在这里与他们告别。 若他来不了,便是因仙君又受伤生病,不要去打搅他,在心里默默与他说再见就行。 若实在想听,有块留音石里记下了年仙君的话。 他说:“再见啦,你今天真好看啊,特别的好看。” 月灵们不可被起名,不能识文断字,终其一生都在披银殿内,不沾染与仙君们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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