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仙侍的仙者殿内,或多或少皆有此类灵体,暮生而夕死。 岁年受过教训,不再与他们多谈外界,但仍用这样的方法去教他们开心。 正如昔日阿凛,若此生只余一日,那定要是愉快的一日。 在这一日里,将会有只乌云盖雪随机出没在各个地方,或会有位年仙君来打招呼。 披银殿中,没有一只月灵把岁年已经离开的消息放入留音石,日复一日,总有月灵在等他出现。 传说,披银殿里有过一只猫咪。 玄微听罢月灵们的讲述,在书案后坐了片刻,提笔欲再批文书,不知为何迟迟落不了墨。 他开始回想岁年究竟是怎样的性子。 越想越发觉,除了是骨瘴的寄体及机锦曾告知的人界经历,他竟全然不了解对方。 乌云盖雪似乎任性妄为,却从未犯过太出格的错,他骄纵喜奢,亦住得了兰阁与破旧的客栈。 他总在口是心非,明明放不下纪沉关,却又每日嚷嚷着要离开。 玄微总担心他生出变故,惹出祸端。 但没有一次,他真正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书房里清冷的像是冰雪所砌,窗外有月灵们在扫去阶上落花,衣袖扫过木廊的地面,发出“沙沙”的细微的声响。 玄微恍惚中听到有“吧嗒吧嗒”的爪垫踩过的脚步声,乌云盖雪总是走得飞快,像是道黑色的毛茸茸的闪电贴地而行。 玄微按住额头,捏紧了手中的笔。 堆积成山的文书下压了支玉笛,自从这支纪沉关的法器放在这里后,玄微便会常常有这般的思绪发散。 可人界法器哪里能影响到仙者呢。 清风从窗台外吹来,悬挂的笔杆轻轻碰撞,他听见自己的茶杯发出“叮”的一声,脱口而出道:“放过我的杯子。” 正在汇报近期情况的玉融一愣,道:“师尊?” 玄微抬起头,那一刹那他不知自己是怎样的神情,但弟子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诧异。 仙尊眉头蹙起,放下了笔对玉融道:“你去趟人界,收集乌云盖雪的过往。” 文书下的玉笛被抽出,放入其后的书柜暗层中,再设下封印。 玄微不会任由这凡人的法器去迷惑自己。 他判断纪沉关顾念岁年,是因他们相互陪伴了对人族而言漫长的岁月。 ……若自己足够了解那些年的经历,仍可无动于衷,那么他是否可以坦然放下这段过去? 玉融垂眸,合袖道:“是。” 徒弟不善言辞但办事向来扎实,这次耗费的时间却委实久了。 玄微从未有一刻如此关注门扉外的动静,每每见是月灵,便有些焦灼烦闷。 直到玉融回来。 他查的不顺利,身上甚至携了黄泉的水汽,显然是去过冥府。 那莫姓的代掌事给他调了关于岁年的记载,说除了当骨瘴镇守,他也只是有着作为妖很平凡的一生。 看啊,玄微想。 不过如此。 谁知就在当夜,玄微做了一个梦。 他作为司掌夜间的神明鲜少做梦,梦所指向的均是谶言,可这回他做了个无法解读的梦。 只能理解为日有所思。 他梦到一处碧草连天的青坡,天色晴好,蝉声阵阵。 坡顶上立着漆红的秋千架,岁年坐在上头,穿着清爽颜色的衣衫,光着脚,一下一下地点足借力,让那秋千高高荡起来。 衣袂轻动,他的发丝在风中被吹起又落下。 玄微对他道:“吾了解了你的过去,不过如此啊……岁年。” 他想要让乌云盖雪生气发火,可是对方居然没闹脾气,而是点点头道:“是啊,就是这样,不过如此。” 玄微注意到他头上顶了个花环,编的倒是格外精巧。 蓝色的蝴蝶状的花,垂下淡淡的影,格外衬岁年的眼睛。 他是大晴天里躲在花丛后的猫咪,碧绿翡翠般的双瞳欲盖弥彰,揉着想要被某人发现的笑意。 岁年继续荡他的秋千,玄微就问他:“你在养龙池如何?” “还行吧,基本上都在睡觉,有时候醒来,就陪砚辞说说话。” “他一个蛋还能讲话?”玄微问。 “……我单方面同他聊天。” 玄微又问:“你为何不恼?” 乌云盖雪歪头,“恼什么?” 玄微道:“本君说你的一辈子不过如此。” “要是这样才好了!”梦里的岁年无奈道:“寻常的一辈子都是不过如此的,有的人活到九十也没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安稳到命终,未尝不是种幸运。” 玄微似是未料到他会这般讲,岁年便摊手道:“好吧!当年是说要当叱咤风云的大妖,不过某个人还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呢,到头来还不是成日里同本大爷在院子里晒太阳。” 一道挺拔的身影浮现在秋千架后,乌云盖雪像是注意到了,还故意不去回头。 骨节分明的手便伸过来捏他的脸颊,岁年乘机在那人手心里蹭了蹭。 清凌凌如玉石般的嗓音里含着笑:“年年在说谁的坏话啊?” “谁不回来就在说谁喽。”岁年眯起眼,是在埋怨的调子,神情上却是舒适愉快。 他呼噜呼噜的惬意着,嗔怪道:“纪呆瓜,害本大爷等了好久。” 那身影渺渺绰绰,随时会乘风散去,可两人亲密无间的姿态像是将这缕风也纠缠挽留。 玄微稍抬了下颌,眼中诸多情绪涌动,却半步上前不得。 直到梦境坍塌,他也没能靠近。 然而,他最终记得的是青坡半山,开满了蓝色的蝴蝶花,如同交织的纷繁命轨。 玄微仙尊自床榻上翻身而起,盘腿打坐,迟迟不能入定。 他便索性去推窗,让清凉的夜风刮入室内,驱散了仿佛自梦境里蔓延而出的,柔软缥缈的蝴蝶兰颜色的雾气。 玄微心下不悦,次日办公时月灵们都怵他沉着脸,分明就是不高兴。 白虎再来汇报追查机锦的近况,无外乎就是不知所踪之类,玄微听得有几分厌烦。 九天的这些事处理起来无休无止,永远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君如此,太子如此,到他这里也不过如此。 玄微索性去庭院中透气,玉融按规矩要跟随侍奉,身后却缀了条尾巴,乃是个矮矬矬的小仙君。 近来,天君有意过继个孩子到名下,作为未来的继承人培养,一来二去竟送来了七八个孩子,定期会到玄微这里听他讲书。 其中这个年纪小的乳名炒栗子,与天帝有点血缘,被不知从人界哪个犄角旮旯翻找出来,塞到了九天帝君眼前。 炒栗子成日里往披银殿这跑,要玉融变成大白虎给他摸摸抱抱,算是彻底赖上了他。 但好在平日里懂事,并不会打扰大人议事,只乖乖站在门口,见大白老虎出来,眼疾手快拉住玉融的衣边,小跑着跟了出来。 玄微站在廊下观庭中落花,问玉融道:“你可去过凡间的云盖宗,那里可有青坡,可有花草?” 玉融不解其意,如实道:“回师尊,骨瘴曾在云盖宗附近爆发,其方圆百里的土地皆化焦土,弟子去时虽已重新长出碧草,却不曾见过花。” “你如何看待岁年?” 玄微话锋一转,竟直接问了出来。 向来无所不答的玉融沉默了,半晌后,他恭恭敬敬地向师尊行礼。 炒栗子不懂白虎哥哥为何要行此大礼,眨巴眨巴眼望着他们。 玉融道:“师尊,弟子答不上来。” 玄微便轻笑,炒栗子以为他要发火,往后退了半步,抓紧了白虎的袖口,却又用小短腿用力往前迈了一步,像是要给玉融抵挡第一波尊上的脾气。 玉融用袖子给他遮了遮,对玄微道:“师尊,您若经历他的一生,或可有答案。” 从任何人口中所形容出的岁年,皆不是真正的他。 若不能心灵相通,又怎样能去轻蔑傲慢地评价,这是玉融从人界学到的道理。 人界罕有感同身受,但他们是仙者,他们可以做到。 “是呀是呀!”炒栗子也听过披银殿内的留音石,总是问玉融乌云盖雪在哪里,乌云盖雪什么时候来啊,玉融便只能哄着他。 炒栗子鼻子里出气,他自己在人界也有只三花,便道:“而且猫咪也不要谁来说它是好是坏啊,世上的人那么多,哪里都会喜欢猫咪呢?猫咪的爱也是很少的,只要它喜欢的喜欢它,这样就够啦!” “若不喜欢呢?”玄微问。 炒栗子哪里预料到尊上会来发问自己,分明是害怕,小小的腰板还是挺了挺。 他是从人间找回的遗孤,上九天来前过了很长一段饥寒交迫的日子,早已识遍眼色。 他知九天踩高捧低,越怯弱越被欺辱,于是从不轻易在人面前胆怯,他也规规矩矩行了礼,用老成的口气道:“回尊上的话,野外猫咪最是机敏,不喜欢它们的,自是会远远避开。” “若不避开又是如何。” “怎么会有不避开的啊!” 炒栗子鼓起脸思索片刻,顿时有几分伤心,原来披银殿里住了只这么笨笨的猫咪,它一定吃过很多苦头。 以前在人界,他就见过被抛弃的猫猫狗狗,主人带他们走很远很远,到另一座镇子上,让它们留在原地,从此一去不回。 它们便会循着气味找回去,如此反复多次,直到被斥骂殴打。 或者假若送的足够远,此间有东西南北四方大道,天地之广,它们再也找不见回去的道路。 炒栗子道:“那它便是伤了自己。” * 夜深时分,玄微在书房坐了许久。 他将那支玉笛从封印中取了出来。 而此刻玄微也才注意到,这玉笛通体苍翠,却在挂穗前几寸,有抹淡淡的红痕。 他探到其中封存的法阵不可逆,甚至未必能承受住他作为仙尊的神力。 但他还是将神力注入其中。 阵法启动,晴山色的光华刹那漾开。 “沉”字一闪而逝,一只青蓝色的蝴蝶翩跹飞出,洒下细碎的光点。 周遭的景象在融化,唯有蝴蝶在眼前徘徊。 本君一定是疯了,玄微想。 他合上眼,沉入玉笛内的心魔阵中。
第三十一章 玉笛中的世界与凡界别无二致。 玄微在这里经历了那凡人的出生,轻微的摇晃中,淡淡的书卷气息轻柔拂来。 女子温声道:“小沉关,你要好好长大啊。” 他附在纪沉关身上,却干涉不了他的行动,像是只孤魂野鬼。 心魔阵讲究压迫与拷问,亦或是制造迷失其中、不可自拔的幻梦。 仅仅是去体验,未免过于简单了。玄微如是想。 他借着纪沉关的眼睛,望向眼前怀抱着婴孩的女子,淡如远山的样貌,纤细的手臂,低微的修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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