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让青衣的侍从将他们拒之门外。 再来便是迎仙宴后,乌云盖雪从天而降,扑住他的衣袖。 因骨瘴对灵力与气息的掩盖,玄微确实没有及时认出那黑漆漆的毛球就是飞升上来的岁年。 他不会去碰来路不明的生灵,不是不喜,而是总隐约觉得碰了会有什么不好的后续。 他当做这是仙者的谶感,便用神力划破了衣摆,转身走上云辇的玉阶。 在云辇上坐定后,玄微想:黑乎乎的团子,还蛮可爱。 龙君的失控是由机锦一手安排,但彼时太子告诉他这是在将计就计。 砚辞的伤势波动早已被发觉,兰阁内也设有禁锢他的阵法,是机锦将法阵解开,放了龙君冲出来。 那阵法是砚辞亲自画下,就是为了能困住自己,等到他再回头去想这个经过,必能明白其中缘由。 后来机锦去往兰阁请罪,龙君问了他们一个问题。 “这般费尽心机设下考验,不就是从最初你们便给猫咪盖棺定论了么?” 太子解释说这是防患于未然。 乌云盖雪开的镇压阵法是当镇兽时习来,如今仙胎能收放自如,换成还是妖胎时,不知要耗损去多少精血灵力。 百年功绩,玄微敬他坚守,可也该到此为止。 这样渺小的生灵怀有骨瘴的大能,他因情而来,若是有日因情而去,不知要为人界与九天招来多少灾祸。 这天下苍生究竟在哪一次真正被陪葬进去,也未可知。 况且子夜鉴还是玄微的法器。 在岁年以为的重逢时,玄微仙尊劝那一篮子猫说出自己的愿望。 他真心希望这可爱的团子能诚实一点,他想要什么,九天皆会尽力满足。 哪怕他想要情爱,自己纵然不能真给,做做样子也是可以的。 但尔后玄微发现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只是做做样子地去关注。 岁年不是倚妆,桃花木受限于本体,大多时候只能安静地待在院中。 当初飞升时,这只桃花妖本体的一截留在那凡人宗主的血肉魂魄中,以至于被他跟了上来。 到玄微这个境界,他或多或少能探出因果,自己确实欠了桃花木一场救命的恩情。 自出了洗尘池,这桃花木妖便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请求尊上的原谅。 玄微问他想要什么,桃花妖回答说:“倚妆不想再留在人界了,不想风雨飘摇,过担惊受怕的日子,我想要被强大的神明庇护。” 倚妆是如此直白。 玄微应允了他的愿望。 而岁年则令他捉摸不定。他变扭地与自己斗脾气,不肯讲半句软话。 在还化不回原形的那半个月里,谁都可以去摸乌云盖雪,连月灵们那没有温度的双手都能去顺顺乌云盖雪的背毛。 唯独他玄微不可以,只要靠近,乌云盖雪就会飞快闪到别处,有时还特意绕道走,不与他打照面。 可这只乌云盖雪又太懂欲盖弥彰,他时常出没在披银殿的各个角落。 有时在他批公文的案几下咬笔,有时又在屏风上走平衡道,或在书桌上推茶杯,或于廊下四仰八叉晒肚子。 这给玄微仙尊一种错觉。 他的殿内,无处不在长出猫咪。 还有,原来他肚子上的毛真的像雪一样白。 等到半个月后岁年能够变换人身了,也重新用这副身体去体验了遍披银殿的犄角旮旯,还屡次想要闯出去,是个没有耐性的样子。 但自从在深庭险些因骨瘴伤了桃花木,这脚步无声无息的少年竟变得安静了许多。 他真的成日里待在书房,月灵们来汇报,猫咪在读人界的诗文。 不久后,阿霖告他私下带负责书库的月灵出去,在房顶上待了一夜,还给对方起名字。 阿霖将岁年读的书册递交上来,书页上面沾了几根或黑或白的毛,真不知是用眼睛去读,还是用肚皮去滚。 念及此,玄微没有注意到下方的阿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侍童看见这位从来冷面的仙尊眼中,竟浮出了几分浅淡的笑意。 玄微知道,月灵名唤阿凛,这只朝生暮死的月华灵体不知她择中了怎样一首悲诗。 ——云生凛凛一年岁暮,黄昏夕阳下,蝼蛄声声,晚风已凉入骨。他乡的游子呵!连抵御寒冬衣裳也无。 几日后,太子机锦知晓了岁年骨瘴要伤及桃花灵体的事情,阿霖是他的眼目,这个消息被其私报上去玄微倒不甚在意,这仙童还不到被收拾的时候。 机锦说那该再试探试探乌云盖雪,玄微点头允许。 雪域中玄微未料到岁年与凤君会彻底唤醒那骨瘴藤蔓。这些东西早在九天混乱前便在此地扎根生长,等到被发觉已挖空了雪山,但因此地是古神遗址,兼玄微的阵法压制,皆已失去生气。 原本不会有这样大的意外。 机锦认为是岁年诱活了骨瘴藤蔓,玄微并不认同。彼时玄微境界已臻,急于闭关,还曾叮嘱弟子不要让乌云盖雪到处乱跑,也允许他那几个兰阁的旧友前来探望。 不为别的,只因猫咪看起来实在过于孤独。 机锦擅自安排了捡月樨玉的考验。 事已至此,机锦来问他要子夜鉴时,玄微想的是既然岁年这般让太子疑心,不如就彻彻底底让他证明一次,也好过这般无休无止的试探。 他命令他按机锦说的做。 乌云盖雪的气焰像是在刹那间被泼了盆冷水,他本就寒伤未愈,雪域归来骨瘴藤蔓未如何伤到他,但寒气已在不知不觉间侵入经脉。 出关后,月灵们同玄微说,当时凤君小殿下受伤,连族中的朱雀火丹都请了出来,可谓万千关照于一身。 玄微这才意识到,自己什么也没给乌云盖雪准备。 分明他已通过了重重考验。 他没有失控,没有被骨瘴夺走神志。 仿佛关心他,成为了玄微所不耻的行为,仙尊难以面对心中不断涌出的杂念,将其当做乌云盖雪的计划。 可岁年仅仅是在某个月色如银的夜里,从花格子窗后偷偷地看过来。 那对碧绿的眼珠令玄微心生悸动,在那一个瞬间,玄微识海中闪过几个不切实际的假设—— 如若他不是骨瘴的寄体,只是从凡界努力飞升的大妖…… 如果那对眼中,没有装着自己无法理解的欲望…… 他或许会把乌云盖雪抱到膝头,轻轻挠挠他的下巴。 龙君半夜偷猫而去,倚妆灵体波动,玄微多少能猜到这桃花木的故意,却没有点破。 桃花妖害怕失去庇护,而岁年究竟害怕什么,玄微想不透。 小妖卧床养伤的那夜,邀请他同榻而眠,踹他、咬他、又抓住他的手不肯放,玄微从来不知自己有这样好的脾气。 小妖任性地向他这边拱,快要将他再挤下去,用的是撒娇的语气,说的却是足以动荡九天的发现。 玄微在为倚妆治伤时都无法明了,乌云盖雪为何会有胆量把那样直指九天太子的证据,没有保留地摊开在自己面前。 会有这样不顾一切的信任么。 ……都是因为那个纪沉关吗? 这是玄微首次,正面去念及自己历劫时凡人的名字。 真言术下的桃花妖道:岁年是放不下纪沉关这件所有物,他曾完全拥有纪沉关,所以始终没有放下。 而玄微一霎那间生出了个有违他所有认知的念头。 能被乌云盖雪完全拥有,似乎也挺不错。 可要是只要时间够长,只要是对他足够好,乌云盖雪就会这样交付信任吗?给纪沉关、给玄微、给砚辞。 那他的信任也分文不值。 玄微提笔写下请龙君提防骨瘴寄体时,想过若是乌云盖雪需要的是信任,他甚至慢慢在天长日久中给他也无妨。 但若要乌云盖雪想要情爱。 那样肤浅、狂妄、冲动的情爱。 他玄微绝不会给他。 尔后他分了缕神魂在机关木偶中同龙君他们下界。明明已因暗查太子机锦忙得不可开交,玄微仍会不时抽出空来,借由木偶的眼睛去观察岁年。 乌云盖雪在人界的状态显然更加放松,他与龙君相处时,亦无在披银殿时的难以捉摸。 他高兴了便开怀大笑,不舒服了就赖在床上不肯起,他干预人界的因果,丝毫没有已为仙君,跳出人界因果规则的自觉。 他站在颓圮的土墙前,静静地注视乌云盖雪与那对人类兄妹嬉戏玩雪,为他们指引装满食物的宝箱。 尔后岁年化形折返,自微冷的冬日阳光里走来,是有别与他平日里的稳重。 水莲洲的布局已在弦上,可就是在那个刹那,玄微想让这枚黑子退出棋盘。 然而岁年仍在他的引导下走到了该至的位置,中途虽有波折,但并无太大的差池。 仙者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但若要是能用最快的速度将机锦拉下来,便防止了未来骨瘴的灾祸。 乌云盖雪的污名已被玄微洗清,他成为了留在九天青史上最年轻的名字,猫咪在人界便是镇压骨瘴的高义之士,来到九天后仍不改初心。 玄微将记述了岁年功绩的文书收合,这样的功德即使转世,也将大富大贵。 乌云盖雪可以有十九世喜乐平安、顺遂无忧的人生。 做完这些之后,殿外的龙族也未离开,龙君昔日将自己的种族保护地太好,报喜不报忧,待到他们知晓了九天如何对待他们的将军,便自五湖四海赶来九天控诉。 天君与他传信,可否请身覆骨瘴的仙君为龙蛋治伤。 玄微去了琉璃刑台,留给岁年两个选择。 他不认为岁年会选第二种。 可恰恰,乌云盖雪选了后者。 岁年永远是玄微计划里的变数。 他隔了茫茫的风雪,很想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做出的这个决定,龙君固然为岁年舍命,可龙族有不死之能,变成了蛋还能回来。 他只要说不想,玄微便能让他不做。 可那时他说了什么呢? 玄微的记忆在某些时刻会出现严重的断片,他慢吞吞地自言自语,那时岁年说了什么呢? 啊……想起来了。 “我若说我想活,仙尊你有方法吗?” 唯有这个,玄微仙尊没有方法。 岁年此世必死无疑。 他已走到这一步了,那暗中种在乌云盖雪心脏上的月印将成为直指太子机锦的证据,若不拿出这个来,岁年将永久是与骨瘴勾结的重罪仙者。 琉璃刑台上风雪满目,乌云盖雪连个正眼也不想给他,但仍在子夜鉴的回鸣声里颤抖不止,如果他还是本体,全身的毛都会奓起来。 取出内丹并不会损坏岁年的仙脉,他转世了也是有仙缘的凡人,与九天的因果将烙印在他神魂里,十九世不灭,他永远是乌云盖雪的性情,这点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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