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沉关的眼睫抖得像是在蛛网中的蝴蝶,不知何时起年年开始懂得这些。 苏弥说妖怪不需要人教,到了合适的年纪自然会明白,你不能用人的清心寡欲来限制他们。 “你不肯能让我舒服起来,又不给我寻个办法。”岁年委屈道,他想不通纪沉关为何在他人形时就变得畏手畏脚。 初春到暮春,如今入夏又是一年,乌云盖雪的脾气才变好。 明明纪沉关无处不纵容他,唯独在这件事上不答应,不论岁年怎样缠他或朝他发火,至多得到的就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额头,荡起层层涟漪,烧起燎燎大火。 可对岁年而言,这还是杯水车薪。 岁年去问半妖苏弥,苏弥回答说,人啊有时候格外复杂。 她从书架上取来册春画,胡乱翻了几页,青葱玉指点向画中的一双人,道:“对我们而言,这样的事可以每年都要有,但对有的人,这样的事要心有所属才行。” “你也心有所属吗?”岁年问。 苏宗主笑道:“我与人前世有债。” “可秦楼楚馆中便并非如此。” “我说了是有的人,秦楼楚馆里那便是另一种人。” 乌云盖雪似懂非懂,人真的好麻烦,这个也不行,那个有规矩。自己身边最亲近的是纪沉关,他只想和他过每年的春季,无奈他要个心有所属,岁年还没弄清楚。 * 燕历三百六十年,诸侯国烽烟四起,修真界也不太平。 南面与魔族接壤处骨瘴横生,岁年早有耳闻骨瘴这东西,真现了世仍觉不真切。 直到在纪沉关桌上读到加急的文书,方知情况不利。 纪沉关便不能再长久待在他的居室中。 仅是诸侯穷兵秣马,修真界尚可不管不顾,干系到骨瘴便不能袖手旁观了。 百年前的骨瘴灾祸的影子还未走出几代人,如今卷土重来,三界共抗骨瘴的盟约按理仍在生效。 但冥府无主,黄泉的渡船挤不下死魂,修士请九天使者来议,对方避重就轻,只让他们先做出新的镇器。 纪沉关负责镇器的研制,岁年在他的图纸上呼呼大睡,留下细碎的乌白的短毛,纪沉关写累了便会摸他。 长夜将离,纪沉关轻轻对乌云盖雪说:“我要出门了,年年要好好待在家。” “速去速回。”岁年要求他道:“给我带吃的。” 纪沉关认真地应允,在乌云盖雪看来,纪沉关外出打猎从不空手而归,便如往常般跃下木桌,往他床上去补回笼觉。 但他从未想过,也许有天纪沉关也会回不来。 桃花妖倚妆惊慌失措地跑到院子里时,岁年正在磨爪子。 那是个秋雨绵绵的傍晚,岁年听罢倚妆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只是捕捉到几个词眼——困境、危难、重伤。 纪沉关去此次骨瘴的发源地启动镇器,遭魔族的埋伏,如今正在回来的路上。 苏宗主传信说情况不大好,纪宗主被通体幽绿的魔族重伤,昏迷不醒,灵力快速流散,不日便会死。 “我知道这种魔。”岁年静了片刻,在倚妆面前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冷静。 他早年走南闯北,什么没有听过,对倚妆道:“不要慌,他们如今走出骨瘴的地域了吗?” “没有,还在南界中!”倚妆拿信的手都在抖,岁年按住他的肩膀正色道:“那里我过不去,你是草木灵体,不会轻易受骨瘴侵染,我给你个东西,你尽快往那傻子那送。” 魔族所致的伤靠大妖的内丹能救治,而在百年前妖族受骨瘴重创后,当世大妖不过屈指可数。 好巧不巧,岁年在剖出半枚妖丹时由衷地庆幸,自己便是大妖之一。 但这半枚内丹并没有用上。 倚妆在送丹途中被魔族拦路,内丹遗失,他懊悔不已,便决定将功补过,用自己的桃花木丹去救纪沉关。 木灵天生灵力清净,再加之苏弥的全力医治,纪沉关元气大伤,但好歹保下了性命。 当然,这些都是他们回来后给岁年讲的,倚妆更是在护灵的屏障中哭得泪流满面。 岁年寻思他伤心过头了,一边肉疼自己辛辛苦苦修炼好的半枚内丹,一边往嘴里塞了块鱼干。 倚妆的灵体本就不大好,有此一遭以往的努力算是白费,但每日还能读个书听个八卦。 而飞禽走兽与草木灵不同,内丹与神魂相连,擅动便有散魂的风险。 当时的情况,莫说岁年亲自去送丹,他连走路都做不到。 当他昏昏沉沉自黑暗中苏醒,睁眼便见到纪沉关的脸。 纪沉关比出门前狼狈好多,照霜剑也丢在一旁,这恐怕是次艰难的打猎,他被揍得好惨,万幸没被反杀。 浮动的黄昏中,纪宗主连胡茬子也没修剪,在窗外的夕阳照衬下分外显眼,也刺得岁年手心泛起细痒。 只是更加令他在意的是,纪沉关的表情简直前所未见,他看不懂。 乌云盖雪想要开口,这才惊觉自己声音沙哑得可怕,气息短促地问纪沉关:“你还难受吗?” 纪沉关摇摇头。 “你身上是桃花味儿。”岁年一闻便猜出在他昏睡期间,送丹出了差错,便闷气地想要翻身,脑袋顶上的耳朵恼到发红。 他觉得自己真是好尴尬,帮忙也没帮上,还折腾成这幅模样,实在得不偿失。 可纪宗主没让他背过身去,而是用力攥着他的手,掌心湿冷,关节却发力,岁年恼道:“气死我了!放开本大爷!” 纪沉关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吻住他。 乌云盖雪瞪大眼,下意识想要推却推不开。 这个亲吻好凶,像是他们野兽间的撕咬,岁年手上没劲,嘴上便不甘示弱,发狠地要咬回去,但纪沉关不给他机会。 岁年慢慢松懈了力气,只是呆呆地张口,跟随纪沉关的节奏与呼吸。他觉得纪沉关也在生气,可是不明白为何。 ……原来纪沉关生气喜欢咬人,这和猫咪一样啊。岁年舌尖主动勾卷,像是在安抚惊慌失措的同类。 难舍难分,直到气息完全紊乱,两瓣唇也麻木,纪沉关脸色惨白,唯有嘴唇与眼眶是红的。 他始终没有松开岁年的手,又将那手贴在脸颊边,炽热的气息吹烫了岁年的指节。 岁年的心中涌现出了一种悸动。 这悸动太复杂,隐隐的有差点失去的后怕,还有更多他读不明的意味。 像是在冬天的火炉边酣睡,又像是在秋天的叶子堆里打滚,比吃到鱼要欣喜,比晒太阳要柔软。 他突然想起那个“春风镇”。 那里四季和暖,传说是猫咪们的温柔乡,他在纪沉关身边待了几十年,已经快把这个目的地忘到脑后。 偏偏就在此时,他想起了那里。 “喂喂。”岁年突然道:“我以前,一直在找一个叫春风镇的地方,我以后一定会去,你要和我一起吗?” * 岁年在梅花林里醒来,酒香未散,一只白虎趴在雪里呼呼大睡。乌云盖雪按按额头,为这个关于过去的梦而不解。 明明最后,也没有去春风镇。 他慢吞吞向兰阁内走。 才迈过门槛,便完全醒了酒。 门前原本该停着青鸟的架子上,空无一物。 今日水莲洲没有信来。
第二十一章 水莲洲的宴饮将持续半月余。 岁年每日会收到龙君的来信,狂放的字迹写满对归来的焦急。 龙君不像是离家的父亲,更像是在外的游子。 他日日均要报平安,称待取到龙珠后便即刻返回。 岁年用自己的毛和竹藤做了个收信的小挂架,青鸟从水莲洲飞来,停在挂架上,便是岁年一日的初始。 然而在这一日,再没有青鸟的停留。 岁年无法打听到确切消息,九天十日一早朝,玉融也无计可施,决意亲自前往水莲洲。 谁知他这一去,翌日也再无音讯传来。 岁年彻底坐不住了,刚迈出门槛,便与一道朱红身影撞上。 是珠鸣君,她开门见山道:“水莲洲出事了。” 乌云盖雪心里一咯噔。 珠鸣观他神色道:“果然,你也有预感。” 这次百花宴排场虽大,设宴的地方水莲洲却是在人界。 除了龙君砚辞也没人会日日往外送信,更未有半途过去赴宴的仙君,故而暂无人知其变故。 双生凤凰间存在某种感应,珠鸣君谨慎,在觉出异样后亲身去往水莲洲,但没有擅自进入花君所设的屏障。 放了只木鸢去探,亦是有去无回。 她上禀太子机锦,等了半日,机锦回复已在探查,让她稍安勿躁,并宽慰道:“花君是位好风雅的仙君,且擅幻术,兴许是他为杜绝百花宴被外人打搅,冲撞了花灵,这才设下迷瘴,何况他也不是头一回这样做了。” 这话讲得珠鸣想发火,太子机锦的行事风格惯来是稳妥为上,她无计可施,拜访其他仙尊府邸,均有说她小题大做的意思。 凤凰族式微已久,水莲洲来去要大半日功夫,实在没必要因只小神鸟无端的胡话而当真。 便该喝茶喝茶,该下棋下棋。 “我是今日才发现,在这九天我半句话也讲不上。”珠鸣气不打一处来。 水莲洲上有她的亲弟弟和龙君,她自诩尊贵的神鸟,到头来根本没人在乎,不过空有名号罢了。 “没人管,我自己去。”珠鸣掌拍桌案,身上配饰当啷作响,抬腿就要走。 岁年急忙拦住她道:“等等等等,如今水莲洲进去了就没见出来,你再去不就是自投罗网?” “那如何是好!”珠鸣厉声道:“难道我要这样坐等?” “你平日慎重,是因琦羽才乱了方寸,你想,我们就算去,也要给外面留个音讯下来,有意外还能等援兵,不然也是白送。” 岁年扯了张宣纸一裁为二,递给珠鸣一半道:“我写没人相信,你便写若你我三日未归,水莲洲有大祸。” 珠鸣关心则乱,好在冷静下来后妥当地安排好了一切,两人当夜出发,在黎明前赶到附近。 无星无月的天幕自四方压下,珠鸣的红衣华羽在这浓稠的黑暗中格外耀目。 她见岁年似是在盯着自己看,疑道:“怎么了?” “很亮。”岁年爽快答道。 珠鸣与她弟弟在某些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紧张下便话多,“你们这种族不是习于夜行吗,怎么你还喜欢亮的?” “黑太久了就也想见见发光的嘛。” 珠鸣听他语气竟有几分孩子气,这才像是突然意识到,岁年其实比她小上好几百岁,当即就有点后悔找他一起来。 岁年像是读懂了她的心音,道:“兰佩曾将七棠托付给我,凤君与我也算有过命的交情,玉融我觉得是不错的老虎,况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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