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灵解释道:“应蕖仙君自历劫归来,便不怎么开设宴席了,水莲洲因此也空置许久。所以这次我们猜是花君要借百花宴,让他好生快活快活,毕竟应蕖仙君似乎是受了情伤呢。” 那完全不相识的应蕖如何,岁年半点不关心,但这百花宴的地点在水莲洲,水莲洲又发现龙珠,均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 冥冥之中好似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只是这回岁年长了记性,不再轻举妄动,毕竟自己不出面,没准他们还能更安稳些。 但他还是当即写了信,以龙君的青鸟送往水莲洲,联系上龙君及兰阁的七棠,让他们多多留心自身安全,能尽早回来便尽早。 做完这些,岁年无处可去,回到了兰阁,在这里住了下来,每日清晨等着青鸟将回信带来。 有时他也会在阁后梅林走走,那里暗香如故,落雪不歇,身处其中却能令人慢慢安静下来。 玉融下朝路过此地,见岁年在梅林中忧心忡忡,便走去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询问他发生何事。 这白虎直来直去,岁年倒不知从何说起。玉融也不强求,他自己也心绪纷杂,便问起乌云盖雪近来在人界的见闻。 岁年将这段日子所见所闻同他讲,玉融听得入神,末了笑道:“这样说来,我以往去人界办公,倒是错过了太多。” “没事,还有机会去。”岁年道。 白虎摇摇头,抚上石桌粗粝的纹路,道:“以仙君的身份去,不论怎样都是走马观花,不入人间,怎知人间。” “怎的突然有这种感慨?”岁年问。 “近来我在与冥府的人合办文书。” 玉融敛眸道:“他们的冥君已沉寂百余年,近来人间战火不断,我纵是观人世千万桩离合悲欢,也不过手里一页薄纸。” “可是你们不是说,入了人世,染了爱恨,便无法再一视同仁?所以有洗尘池的存在。”岁年想起九天厚重一沓的规矩,静默了半晌说:“不过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玉融有些许讶异:“你竟会这样认为。” “但本来便是不公平。”岁年的指甲在石桌上磨,发出刺耳的尖声,“仙君下凡历劫,身负气运,如同一个漩涡,所有相干不相干的皆卷入其中,说是顺天承运也好,乱世诞魔星也罢,天命总是站在你们这边。” 于仙君们而言,情劫难渡,却不致命。 岁年抿唇,片刻后道:“起了这爱恨嗔痴的高台,楼塌后也仅剩几人?当年,若我没有走出骨瘴……” 梅花玉骨,月色欺雪,铺开遍地皎洁。 岁年道:“那连他自己都忘了,谁还记得纪沉关。” “至于你方才说的走马观花,我觉得不是这么个想法。” 乌云盖雪缓缓道:“你们天生仙胎,自幼习的是关乎万千生灵的经文仙法,若能各司其职,垂听而不干涉因果,自然无不好,但既有历劫这个说法,便是天道让你们去人界历练。” 他把掉在掌心的梅花吃掉,再道:“所有人在局中成就了这个劫数,你们历劫成功,除了品阶上升,也该有点别的吧,可现在倒好,洗尘池洗洗,啥也没了。” “这会不会要求太高?”玉融心有疑虑,直白地问:“你这样讲,就没私心么,譬如师尊还记得你们的情谊?” “拜托,他记得我难道我不高兴吗,可他在人界历劫的经历,对人世的看法难道不是他自己的东西吗?日后选择怎样司掌权柄,不应该都是修心的结果么。” 玉融拧眉道:“你说修心?” “是啊,这东西其实讲不通的,你看,九天利用人界升品阶,若是仙者扭头便要翻覆三界、苍生陪葬,那他就应当不能回来啊,这说明他本来就是个疯的啊!” 这样的例子,在多年前的九天似乎屡有发生,玉融想。 “若是始终远离人世就算了,你们九天又有入人界的历劫台,历劫后,修为变高当可更好司其职,前提是这人本来好,或修炼好了,能不犯轴。” “况且,怎样才算历劫成功呢,去了就算吗?哪怕在下界是个坏蛋,渡劫飞升后,就该更知众生百态,非善恶可一言以蔽,至少要能引证本心吧。” 乌云盖雪把自己也说糊涂了,不大乐意再费口舌,结束这个话题道:“毕竟,不为苍生,怎知苍生,既知苍生,扪心为神。我找玄微也是因为这个,他就是他,难道洗尘池会决定一个人吗?” 玉融未料到这乌云盖雪会讲出这样的一番话。他坐直身体正色道:“这是你悟出来的?” 难不成是他乱谈?这问得真难听,岁年顿时不想和他讲话了。 白虎反应过来话里歧义,忙解释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年岁太小,又长在人间,本不该会思考神明事。” “哦,真不巧,我空闲时候多。” 细雪纷纷,落上玉融的衣袖。 对于岁年这态度口气,白虎也不恼,他慢慢摸明白了小猫的性格,越是亲近越是肆意,自上次他送他裘衣后便是如此。 玉融静思了几刻,道:“我自幼在族中读书,少年时因被族人排挤,被送到龙君那里,后来又被师尊选做徒弟,所读书籍成千上万,他们说我大智若愚,其实我就是笨得可以。” 岁年眨眨眼,有点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个,但岁年最不想别人自贬。 “不会啊,你比我——” “你有酒吗?”玉融道。 “呃,有是有,你要喝?” “要喝。” 龙君擅酒,却不允许崽崽喝,但岁年记得砚辞说过,兰阁每一株梅下都埋了酒。 其中有种酒可以在寒气发作,但爹爹不在身边时喝上点,且只能用小碟子抿一小口。 岁年大致回忆了下砚辞说的梅花树,在下面挖出那坛酒来,拍开封泥化出酒杯,给玉融斟满,也为自己倒了一碟。 玉融仰头便饮,他难得不顾他人,独自陷入沉思,岁年也不打搅,真用小碟来喝。 冷酒冷梅,冷香跌宕。玉融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反应过来,目光微动,踟蹰后才道:“你说时候多,是你当骨瘴镇兽的时候吗?” “你这不就很聪明嘛!”岁年举杯也干尽,“不然呢,你看我像是会思考这种神明大事的样子么,我在当这玩意之前,每日只要操心体重就行啦。” 他故意说的戏谑,玉融却没笑。 白虎静看了岁年许久。 玉融与冥府合作督查文书,就曾读到过往人界镇灵们的记录。 千百年来,活镇不下百余,关于这段经历的记载却少之又少。 除了他们均未活得太久,大多出来也是浑浑噩噩。玉融曾在黄泉桥头见到一只镇,即使过了轮回,竟仍在疯迷中会脱口出前世经历。 镇灵抱成团在桥洞下瑟瑟发抖,玉融去拉其出来,对方破口大骂,又跪下向他磕头,说自己后悔了,真的后悔了,他不该来当这镇,他就应该杀了所有人! 师尊教他神明之道乃是平衡。 那么什么才是平衡…… “你别这样瞧我。”岁年被看得不自在,刚想起身却眼前一花。他咂摸了下舌上的清冽余香,纳闷道:“这什么酒?” “……不是青梅酿么。”玉融突然也觉得晕晕乎乎,他酒量极好,千杯不倒,怎会被小小青梅酿灌醉。 按住额头,玉融昏昏沉沉道:“等下,我记得当年有壶青梅酿的‘醉乡’被龙君拿走了,不会是这个吧?” “那是什——呼——” 岁年话未完,醉扑在了石桌上。 玉融也顶不住,苦笑自己谨言慎行百年,竟要野醉在外,无奈合上眼伏于桌边。 清冽的酒香中,玉融拨开云雾,回到了白虎族所在的山谷。 山谷中有大片的野花,他的原身还像猫咪一样小,在花丛里扑蜻蜓,不甚栽了跟头。 他飞跑到母亲怀里拱,却没有哭,他听见母亲说:“不要紧呀小玉融,你何必事事好脾气呢。” 醉乡酒出自冥府,那个地方的酒不是忘忧便是追忆。而此酒乃是黄泉渡船上,摆渡人在送魂魄时无意酿出。 是为追怀过往,是谓—— 酒尽客将离,飒飒昨日风。 半杯归乡路,醒时莫前尘。 岁年梦见了与纪沉关相处的最后几年。 * 云盖宗宗主的卧房里总有扫不干净的猫毛,云盖宗宗主的衣袍上也总能捡出几根,苏弥说世上哪里有这样当宗主的人。 每日早起与乌云盖雪温存,午后与乌云盖雪温存,月出东山她去找纪沉关,一推门他还在与乌云盖雪温存。 苏弥牢牢把持云盖宗的大权,大阵如常运作几十年后,世人初传她软禁了昔日天渺纪氏的遗孤,将其捧上宗主的位子,不过借他的名头而已。 尔后,当几件近神品阶的法器自云盖宗出世,修真界诸位才惊觉云盖宗这是要闷声发大财。 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宗主除了阵法,在炼器上还真有奇能。 为此苏弥还将软禁的话告诉纪沉关,问他若不舒坦,也来当这个宗主几日。 纪沉关半点没犹豫地拒绝了。 彼时,他正在穿针引线给乌云盖雪做编织球。 ……色令智昏。 苏弥想不到其他词形容纪沉关。 他喜欢的和能做的,要划开泾渭分明一线,明明可以在修真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选择成日深居简出,恨不得十天半个月不踏过房门。 当初有满腔的豪情壮志,报完仇后全不见痕迹。 有回岁年在他肚子上伸腰,问他怎么不霸气了。 夏日的蝉鸣不休,竹席间的纪沉关卷起袖子和裤腿,四仰八叉地躺,他敞开领口,用蒲扇打风,“年少轻狂罢了,要霸气就要出门,出门便要与人结交,我啊看见人多就讨厌。” 廊间的玉片风铃挂得很低,岁年见他眼睛要闭上,支起身爪子用力拨弄了下玉片。 叮叮叮的脆响里,纪沉关就过来给他加鱼干,几乎要成无意识的举动。 岁年吃饱了变回人形,纪沉关就坐起来将衣襟拢好,岁年故意给他再扒拉开,纪沉关的脖子就红一大片。 乌云盖雪要作弄他,宽松的衣袖翻倒了杯子,晾凉的水浸开,岁年用沾湿的手掌去捂他的脖子,那绯红便上涌,纪沉关热得要冒烟。 在原身时纪沉关吸他肚皮的仇,岁年有的是办法报。 他扑倒纪沉关,乌白二色的衣袍像云层般在交叠的身躯上铺展。 岁年用牙磨纪沉关的耳垂,向他撒气说:“又已入夏了,我不能总是在春天用清心丹,橘咪已经有十个孩子,它叼崽崽后颈皮路过的时候,你还摸了那只小猫。” 岁年往他耳朵里吹气,“我是妖怪。”
87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