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辞也知自己不宜长久靠近骨瘴发源,颔首答应下来。 在他身后,机关木人发出“咔咔咔”的声音,檀色的眼仁有些渗人。 砚辞坦然解释道:“这个东西我每回来人界都要带上,是九天给配的玩意儿,盯我而今也盯着小年,通风报信的用处,出了岔子能及时传讯回去,我们就当它是木头块子吧。” 两个骨瘴风险在人界乱走,九天自然不会放心,不过能这样明目张胆往龙君身边放木人监视,大约也是认为龙砚辞痴呆到了一定程度。 眼下一举两得,岁年绕到木人后踢了它一脚,它又发出咔咔咔的怪声。 “也不搞个木鸢,这个多难看。”岁年呵呵冷笑,砚辞见他如此乐观,也无奈笑道:“可以变木鸢,但更加难看,像是只大胖鹅在天上飞。” 岁年想象了下那个场景忍俊不禁,砚辞对他道:“早去早回。” 龙君便不顾野外地上脏,振袍坐了下来。 岁年变成猫奔向骨瘴的发源,砚辞屈了条腿坐在高坡上,安安静静。 他的目光从视野尽头,乌云盖雪离开的方向移开,云盖宗的上空正有数只风筝高高飞着。 即使是修仙人,亦在春日里有不会舍弃的喜爱。 日头慢慢走入中天,再渐渐西沉。岁年以扛过雷劫的仙身去取结晶,顺利异常,在黄昏时折返,而砚辞仍等在原地。 夜露打湿了龙君的头发,又在等待中结霜,在他身后的机关木人也始终望着这个方向。 黄昏自四野罩下,笼在砚辞的面孔间,像是薄纱,鲜红的火烧云聚于天际,光棱穿过轻柔的纱,在龙君脸上凿刻下了很深的痕迹。 岁年用白爪巴拉巴拉他的袖袍,砚辞伸手摸摸他的背,笑得很怅然。 这几乎让岁年以为他已完全清醒过来,想起了一切。 但龙君道:“年崽崽去了好久啊,爹爹好饿。” 岁年道:“那走吧,去吃饭!” 在以往岁年听过的仙人下凡的话本中,总是会把这段行走人间的经历写得精彩纷呈,不出点意外简直对不起来凡俗一趟。 可龙君似乎有什么气运加持,和他在一起行动皆非常顺利。 他们入住了云盖宗山下城镇的客栈。砚辞计划带岁年四处走走,看一看名山大川,拜访昔日好友,过些日子再回九天。 砚辞用客栈的被褥给岁年围出个窝来,他有丰富的照顾幼崽的经验,乌云盖雪吸收了结晶要维持本体一阵子,便跳上去试了试窝,还滚了几圈。 龙君热衷于入乡随俗,点了些炒菜上来,挨个尝尝,好吃的就给岁年夹。 入夜,砚辞躺在床榻上休息,他开了半扇窗,月光洒进来,像是朦朦胧胧的云雾。 机关木人不再吵闹,只是静静立在墙角。 “年崽崽。”砚辞忽然开口道:“你在九天是要找什么人吗?” 岁年喵喵两声,算是回答了龙君的话,砚辞再道:“那你也一定找了很久。” 窗后枝叶婆娑,万籁俱静,砚辞道:“想必,他对你而言,也是很好很值得的亲人。” 值或不值,这不是岁年经常思考的问题,而岁年听过不止一人骂纪沉关伪君子真小人,他到底是好是坏,只在岁年心中有个定论。 那个笨蛋。 岁年揣手在肚下,或许是离云盖宗太近,他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想要找个人聊聊往昔,道:“你要听吗?我讲给你听好了。” * 人界燕历三百三十年,乌云盖雪还是在云乡各处打猎,阴雨连绵的天气令它格外恹恹,每日只想找个干燥的地方打盹。 那给它上过供的孩子有阵子没见了,猫咪很快把对方忘了个干净。 乌云盖雪有丰富的打猎经验,但天公不作美,这样的鬼天气连耗子黄鼠狼都不出门,便只能去人的地盘摸鱼偷肉,或与其他猫狗打架抢食,每回搏斗体力消耗后,还要能及时找到藏身之所。 这很铤而走险,但这便是生存之道。 乌云盖雪实力很强,但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它自诩打遍天下无敌手,打得过群猫,却打不过群人。 总有人以虐待他们这些生灵为乐。 “哈哈哈!终于给我逮到了!” “哎嘿还想跑!” “这眼睛宝石珠子似的,这回谁来玩?” “小东西,你点子背撞上来啦!” 河岸边的巷口,乌云盖雪被团团围住。 放在平时,这三四个小孩子他铁定能对付,纵然打不过还能跑,可好巧不巧,乌云盖雪方才结束场恶战,东西还没吃进肚子便被这几人一脚踢开老远。 他们这几个少年来势汹汹,像是憋了一肚子火,却都长了双天真无邪的眼睛。 乌云盖雪被按在地上,变得灰灰的肚腹被用力踩撵,它尖叫到破音,可暴风雨来前的天穹鸣雷阵阵,太轻易便压过它的呼救。 恍恍惚惚中,乌云盖雪听见了河流湍急的奔涌声。 它竭尽全力咬上拎着他的手。 “啊!小畜|生还敢咬老子?!” 对方吃痛,然而乌云盖雪失算了。 它没有被松开,而是被狠狠甩了出去。 乌云盖雪脱力,在落水的瞬间,竟同时听见了“扑通扑通”接二连三的坠河声—— 岸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喊,乌云盖雪听见了,心里不由大骂。 人有人救,老子却要一命呜呼在此! 谁知又听到了破水声,转瞬间,一只冰冷羸弱的手将它托出了水面。 乌云盖雪在瞬息间认出了来人,竟是给它上供鲜鱼的病秧子。 而当它呛出水,缓过了神,便看到了那打它、戏虐它的少年哀求的神情。 透过此人的眼珠,映出了张苍白又湿漉漉的脸,青色的雷电在他身后炸亮,光影交错,宛如河里爬上来追魂索命的鬼魂,他低眸看着水里狼狈的少年们。 乌云盖雪暗自惊讶,这竹竿般的身板竟也能应对湍急的河水。 随即猫咪感到自己被轻轻放在了肩头。 “救我、咳咳、救救我,沉关!” 少年们胳膊乱挥,在河中沉沉浮浮。 “求求你了!别放手!” “我不该欺负你!” “都是他们啊!救我啊救我!” 瘦小的身影在水中竟也不动如山,凄风苦雨里,没人看得清这里发生了什么。求救的落水者不顾一切要抓住旁人的衣袖,名作沉关的孩子则向他伸出手…… 对方急切想要拉住,却被那冰凉的手掌盖在头顶。 接着纪沉关用力往下一按! 猫咪瞪大了眼,这孩子发狠将那人按入水里,咕嘟咕嘟水泡连串,半晌才揪上来。这下他们的脸色一个白一个红,活像是恶鬼锁魂的场景。 后者胡乱咳水,暴雨中,沉关手一松,对方便滑回河里。 再探手往水下一抓,提溜出个新的来。 猫咪在纪沉关的肩膀上安安稳稳,他看到这孩子的手敲敲新揪出来的少年的眼皮,在后者颤抖着睁开时,结巴着道:“眼睛、活、命,选、选一个。” 就在刚才,此人提议挖出乌云盖雪的眼珠。 “救救我咳咳——救我!”这人双目里本装满了天真烂漫,此刻却盛着无限恐惧,他被吓破了胆,哆哆嗦嗦抓住纪沉关的手臂,道:“给你钱,我家给你钱,你想要什么都给你!” 纪沉关摇头说:“我、我要的岂止是钱。” 也不是真的要听这人选择的答案,又往水里丢。 岸上终于有邻里匆匆赶到救人,他早知晓有人要来,将乌云盖雪往怀里一揣,涉水离开了。 绕道回到老宅子,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现下已停了,唯有檐下还挂着水帘。乌云盖雪有点愣,直到它被裹进干燥温热的帕子里一顿乱搓时,才回过神。 它“喵喵喵喵”地叫,“嗖”一声跳开老远。 纪沉关看它害怕了,将窗户推开,示意猫咪可以蹦出去。 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心音—— 好厉害呀太厉害啦!好喜欢! 纪沉关便苦笑起来,要靠近却又被乌云盖雪躲开,明明是提防的样子,又有接连不断的赞叹夸奖响起。 此时,院子隔壁炸开吵吵嚷嚷的喊声—— “我儿!怎么会落水了啊!” “谁让他们这鬼天气往河边跑!” “是妖风,我亲眼看见了!妖风把他们刮下去的,又把这个陈家的给刮上来了,不然这瓜娃子铁定没救了!” “那是救人的神仙风啊!” 呵。 妖、神仙。 纪沉关听见后低低地笑,一扭头发现黑白两色的猫咪不见了。 他眼底浮出一瞬的失落,却并没有持续太久,像是早有预料,转而起身,慢条斯理地把被猫咪弄湿的手帕搭在架子上。 他在屏风后将自己的湿衣服褪下,换了旧的里衣,踱步往外走,途径米缸时,突然听到里头冒出一道夸赞—— 太强啦!怎么没淹死那几个王|八蛋! ……自己听生灵心音的能力好像变强了。纪沉关轻手轻脚走近米缸,手搭在缸盖的短柄上,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吓唬藏在里面的猫咪了,于是转掀为敲,道:“不、不能弄死、死人。” 心音刹那间沉默了下来,又猛地响起。 娘呀!他怎么发现的我! 我跑跑跑跑跑跑!! 紧接着缸内传来刨地和一声响亮的—— 咚! 啊啊!跑哪去啊这是个缸啊! 呜!脑门好痛要撞扁了。 纪沉关在缸外憋笑憋得辛苦。 怎么有这么笨的猫咪啊,平时在外面不是挺聪明的吗。 他于是故意跺脚走出好大动静,一边自言自语道:“我、我听见声音、音了啊,从、从哪里发出来、来的,是衣柜、柜里吗?” 话音刚落就传来衣柜拉开声,乌云盖雪小心地顶开米缸盖,探出前爪,再无声无息窜了出来。 它紧紧盯住木柜前那孩子的背影,见对方没有在意,决定再换个藏身之所,却忽然听到纪沉关道:“留、留下来好吗?” 风雨停歇,天地清爽了起来。 半晌后,他回过头。 猫咪不见踪影。 半开的窗子“吱呀呀”在晃。 窗外的天空已然放晴,窗棂上有梅花状的爪印。 ……走了啊。纪沉关垂眼想。 ——耍到你了喽! 纪沉关蓦地睁大眼,不可思议地转身。 乌云盖雪站在衣柜上俯瞰他,喵喵道:喂喂喂,刚才算你赢了,但现在本大爷赢了,所以最后是本大爷获胜——好耶! 纪沉关眼睫抖动,乌云盖雪跳到他身后的桌上,矜持地伸出只白爪。 纪沉关赶紧给乌云盖雪托住,猫咪轻快地借力跳到他肩头,拨弄起他的头发,昂首挺胸宣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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