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怕死。太皇太夫不是神,自然会有错漏的时候,怪不得太皇太夫。至少太皇太夫从未真正想放弃过我们。先帝对西北旱灾视而不见,太上皇丢下数万士兵为他拖延敌军,太皇太夫已经胜过她们许多。” 梅盛雪眼中是如同冰雪般的孤冷,然而当冰雪落在玉攸容身上时,便悄然化掉,“她们尚且被称为仁帝,太皇太夫又何必苛责自己。” “砰”,梅盛雪跪在玉攸容的注视下跪在他身前。 玉攸容下意识松开手,飘落下来的帘子将外界隔离开来。 梅盛雪眼中露出笑意,他抬高双手交叠,向前叩拜在地上,“臣梅盛雪,愿为太皇太夫效死。” 两人距离过近,他额头触上了他的衣角。 门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邬暇欢快的笑声飘来飘去,纷纷化为两人的背景。 良久,玉攸容俯身将他扶起,“必不负卿。” 梅盛雪直起身,“主子。” “你还是叫哀家太皇太夫吧。”玉攸容摇头。 “为何?”梅盛雪抿唇。 “你和他们不同,”玉攸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哀家与你,是主子与下属,亦是朋友,是知己。 哀家与你本应以名或字互称,但哀家代表着皇室,若是让旁人听见,恐怕会牵连到你。” 梅盛雪垂眸,“太皇太夫,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 “主子能否为我取个字?” 玉攸容抬眸看他。 梅盛雪抬眸与他对视。 女子弱冠而有字,男子出嫁才有字。极少有男子提前取字,不是不能,而是惯例如此。 他让太皇太夫为自己取字,一是在投桃报李,太皇太夫身份过高,自己不能直呼他字,便让太皇太夫来唤自己的字便是;二是在明志,他不愿嫁人,只愿终生侍奉在太皇太夫身前。 “你啊。”玉攸容纵容地笑了,“梅香胜雪,凌寒独开,便叫雪寒吧。” “是。”梅盛雪低眸,暗自在心中将这两字念了一遍又一遍。 “皇祖父皇祖父!”邬暇的声音近在咫尺,眼看就要闯进来,玉攸容握住梅盛雪的手腕讲他托了起来。 梅盛雪猝不及防之下,踉跄了一下,直直地撞入玉攸容的怀中,牙齿在他的脖子上,将如玉的脖子磕出了个印子。 玉攸容只来得及托住梅盛雪的腰,避免他摔着,便向帘子问道,“哀家的雪人堆好了吗?” 帘外的脚步声突地停了,邬暇低低的声音在帘外响起,“没有,我想先让皇祖父看看大的我,我马上就去堆!” 脚步声跑远。 玉攸容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撞在自己怀中,僵直不动的梅盛雪,“雪寒?” 梅盛雪后退一步,从雍容奢靡的檀木香中脱离出来,垂眸从怀中掏出一个熟悉的玉瓶,慌张得连“太皇太夫”都忘了叫,“要上药吗?” 玉攸容摸上脖子,如玉的手指在那个红色的印记上不断流连。 梅盛雪瞄了一眼,立刻脸色羞红的挪开眼,等了一会儿,便忍不住再瞄一眼,又立刻挪开…… “没有出血,便不浪费这上好的伤药了。”玉攸容收回手抬眸。 梅盛雪立刻低下头,安静地装自己是一颗梅树。 玉攸容失笑,修长的手指自微乱的衣领处划过,将它们恢复工整,顺带遮去那个不雅的印记,“刚刚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在想太皇太夫给我取的字。”梅盛雪抬起头,目光自他被藏起来的脖颈划过,看入太皇太夫眼中,“很好听,我很喜欢。” 坦荡得如同一眼便能看透的冰,赤诚得如同被封印在冰中仍在熊熊燃烧那团火。 “太过真诚不是一件好事。”玉攸容转身撩起帘子,见邬暇在院中哼哧哼哧地雕着大雪人的衣服,似乎被刚刚的丢脸刺激到了,这次堆的雪人特别精细,比她自己精细多了,估计她有得堆了。 “我只对太皇太夫如此。” 玉攸容弯起唇,看着院中邬暇被雪落满沾湿的衣服,招人过来,“去给陛下换个斗篷。” “是。” “我也给太皇太夫堆了个雪人儿。” 玉攸容看向梅盛雪。 梅盛雪走到内室,撑起那扇被关着的窗,枝到窗边的梅花枝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冰雪做的小人儿。 小人儿披着的斗篷上雕着竹子花纹,裙角更是隐约可见紫藤花纹,这是他初见梅盛雪时穿的那身,雕得比送给邬暇那个精细多了。 “小心暇儿找你闹。”玉攸容仔细地打量着它,却并未伸手将它取下。冰雪做的小人儿一进入到这暖烘烘的房中怕是立刻就要化了,就这样欣赏就很好。 “陛下会理解的,毕竟陛下自己要给献太皇太夫的,也比给自己的好。”梅盛雪走到他身前,替他将雪人儿取下,放入屋中,“太皇太夫不用顾惜,可以随意把玩。化了我便为您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好。”玉攸容从他手中接过雪人儿,“不过哀家的美玉可不是用来为哀家堆雪人儿供哀家取乐的。雪寒的手,是提笔握字的手,是治病救人的手,哀家可舍不得冻坏了。” 他不是扫兴的人,也不会说扫兴的话,只会用另一种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 梅盛雪被太皇太夫夸得有些不自在,却也真熄了天天为他堆雪人儿的想法,只在心里琢磨着他还能为太皇太夫做些什么。 “皇祖父!我堆好了你的!”邬暇掀开帘子冲了进来,一眼便看到了玉攸容手中那精致的雪人儿。 只是那雪人儿在这房中待了一会儿,已经开始融化,仿佛是冒出的细细密密的汗珠。 “皇祖父,我可以把‘皇祖父’和我自己放在一起吗?”邬暇焦急地看着玉攸容,却也按捺住性子,没有直接要。 她知道这是梅哥哥送给皇祖父的,属于皇祖父的东西。无论是好生保管还是让它化在手中,都看皇祖父的心情。就是太可惜了!这多好看啊!和“她”放一起肯定更好看! 玉攸容看着她披着厚厚的斗篷,在这暖烘烘的屋子中,急得汗水都出来了,简直是同款雪人儿,他将手中的雪人儿递给她,“好。” “谢谢皇祖父!”邬暇捧着雪人儿飞快地跑到梅树下,将它和“自己”放一起。 梅树旁,一大一小两个雪人儿——大“邬暇”和大“玉攸容”已经堆完了,宫人堆好了第三个雪人儿,等着邬暇来按照自己的心意打扮它,这应该就是大“梅盛雪”了。 邬暇看到雪人儿身上的“汗珠”凝固,不再凝固,露出大大的笑容。她转身对梅盛雪挥手,“梅哥哥,你再捏一个你自己吧!和我们放一起!” 和太皇太夫放一起……梅盛雪余光看向玉攸容,清冷的声音清晰地传到院子中,“好。” 玉攸容抱着手炉看着梅盛雪踏出门外,席地而坐,随手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开始认真地捏自己。 发至披肩,一身素衣,他捏的是现在的自己。 “新上任的大理寺卿薛珏生病了,你等会儿替哀家过去看看。”玉攸容靠着门赏着雪与梅盛雪闲聊。 梅盛雪坐在门外靠着门捏着雪人儿与玉攸容对话。 “是。” 玩闹过后,邬暇被玉攸容赶去换了衣裳再走,梅盛雪亦被留下更衣。 梅盛雪却拒绝道,“太皇太夫的衣服我穿着大了。”彼时只有他与太皇太夫两人,他又问心无愧,而等会儿他要去大理寺卿府上问诊,岂能衣冠不整?更何况现在他心思不纯,问心有愧,不敢再亵渎太皇太夫。 “这是哀家让尚衣宫的人按照你的身形做的,”玉攸容朝他招手,“来试试?” 太皇太夫总是考虑得如此周全。梅盛雪强撑着冷静走到太皇太夫身前,在太皇太夫的目光中脱下外衣,换上似雪的白衣。 换完后他朝镜中看去,与他平常的衣物并无太大差别。 “很合适。”玉攸容取下自己的身上的狐毛斗篷为他披上,一下子便为他增添了一分“回去给自己熬点驱寒的药,不要着凉。” “太皇太夫。” 玉攸容看向他披来的黑色玉竹斗篷,那件也是他送给梅盛雪的,“那件哀家等会儿让人给你送家里去,这件你带回去换着披。” “是。”梅盛雪应道。 他披着似火的狐皮斗篷登上了大理寺卿府邸。 “我是医署的太医令梅盛雪,奉太皇太夫旨意,上门为大理寺卿问诊。” 门房将他引入大厅,先上茶水供着。待通传后才带着他进到一间弥漫着药味的屋子中。 梅盛雪闻到这些药味儿便皱起了眉。 “大人,太医令到了。”下人隔着重重的帷帐报道。 “下官梅盛雪见过大理寺卿。” “谢过太皇太夫,有劳太医令了。”床榻上的人无力地挥了挥手,候在屋内的仆人便将帷帐重重勾起,露出床榻上薛珏勉强半撑起身坐着的无力瘦弱的身躯以及苍白凸起的脸。 梅盛雪穿过重重帷帐,在床边坐下。 “梅世侄,有劳。”薛珏笑道。 “薛世叔,怎么病得如此严重?”梅盛雪手指搭上她的脉搏。他记得她,小时候给他带过木头小马,他雕木头的手艺便是她闲来无事教的。 “不知怎的,染了风寒,就一病不起了。”薛钰听见他的称呼,笑容更甚,“等我好了,送你一匹好马,真马” 梅盛雪仔细听着脉搏,垂眸不语,只是眉头皱得更紧。 “怎么了,我病得很严重吗?”大理寺卿咳了两声,带着笑意有气无力地吊眼看他。 梅盛雪收回手,松开眉头,抬眸看她,“不,你根本没病,你是在装病。” “你——咳咳咳!”大理寺卿咳了两声,无力地倒在床榻上,痛苦地皱起眉,“太医令,你要对自己的话负责。” 梅盛雪直起身,向外走去,“我会将我的诊治如实地禀报给太皇太夫,我对我的话负责。” “梅世侄。”薛钰有气无力地唤道。 下人将梅盛雪拦住。 “我与梅兄交好,在你幼时曾抱过你,在你逃走时还曾为你遮掩,你当真半点旧情都不念吗?”薛钰撑起身。 梅盛雪没有回答她,只平静地说道,“太皇太夫若是见不着我,必会派人来寻。” “你要如何?”薛钰问道,声音已恢复了正常。 “我为你开一副药,你吃过后痊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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