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从京城来的“罪先帝诏”和“招人告示”贴在城墙时,梅盛雪写药方的手一顿,细长的笔杆从中断开,在他的手上划出一条细细长长的口子。 他看了一眼外面敲锣打鼓传递消息的衙役,随意裹过伤口后,便低头重新取过纸笔,为身前的病人写下药方。 “下一个。” “是我是我,轮到我了!” 待到今日诊毕,梅盛雪收拾了摊子,连饭都没吃,便向城门张贴告示处走去。 黑刀无声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夕阳已经西斜,本该下工归家的百姓们却都聚集在城门口,看着上面张贴的告示议论纷纷。告示旁便是医者报名的摊位,在这里报名愿意同钦差一同前往南方治疫的人,便可等在一旁,由官府一同安排住所,等钦差到了,就可以一起跟着上路。 已经有不少人在一旁站着了。 虽然是要命的事,但还是有不少人报名。 “免三年劳役,还给五十两银子,这天大的好事,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是啊,我也老了,我家那女子才15,再等三年,她长壮实了,就不怕劳役了。” …… 来的大多都是年纪比较大的。 她们活着只是一条命,死了却是五十两银子。 她们身为医者,比谁都明白瘟疫的可怕,这一去就没想过回来。 虽说如此,她们心中还是害怕的,只能通过闲聊来从同行的人口中得到几句安慰。 那可是瘟疫啊。 人群外,黑刀不动声色地握住梅盛雪的胳膊,止住了他前行的步伐,低声说道,“这可是瘟疫。” “我知道。”梅盛雪抬眸看她,如万古冰山般伫立在其中的是他坚定的意念。 黑刀下意识地松开手,犹想再劝,“治瘟疫不是你的事,去岭南行医三年才是。” “都是。” “您——” “你不用跟着我,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给你做了一把刀,在大盛刀器店,你记得去取。”在保护他的这段时间,黑刀的刀裂了许多道口子。 梅盛雪扔下这句话,便大踏步朝着报名处走去。 “告示上并未明说男子不可报名。” 报名处的小吏看见他想说什么,还没说出口就被梅盛雪堵了回来。两人对峙了一会儿,她只能先请人站在一旁,再让人去禀告县令和特使。 梅盛雪对着那群停下闲聊看向他的女子微微颔首,然后站到了她们中央。 濯濯乎如冰山雪莲。 由于梅盛雪身份特殊,侯南和派遣来此地的检察特使都无法下决定,彼此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把事情推给了即将来此地的叶月松。 叶月松一行到达龙屯县的时候已是黄昏,但终究没天黑,还可以再赶一段路,所以她们提前派人告知龙屯县县令侯南,让她带着筹集到的粮草和召集到的随行医者候在城门处,等她们到了直接跟她们走。 “吁——” 一片疲倦中,叶月松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一群女子中的梅盛雪,和站在他前头不停给她使眼色的、一脸为难的检察特使。 她瞬间就明白了过来,深吸一口气,在众目睽睽之下朝着梅盛雪走去,唤了一声,“梅公子。” 梅盛雪抬眸,眼中有重见故人的笑意,“你应唤我梅大夫。” 还笑得出来,叶月松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自己领兵只需要封锁有疫病的城镇,而这些被募集来的医者是要深入城镇中治疗疫病的。 告示上说“愿一同前往的医者免三年劳役、先赏五十两白银,归来者再赏百两”,潜在意思就是这些医者有一个算一个如果没有研究出来治疗瘟疫的方法,就和那些感染瘟疫的百姓们一起死在城里,被大火焚烧殆尽,以免瘟疫蔓延。 他这是去送死! “梅大夫,太皇太夫十分记挂你。”叶月松着重强调了“太皇太夫”四个字。你忘了你爱慕的太皇太夫了吗?你熬过这三年就可以回京了!到时他可以以圣僧的身份伴在太皇太夫身边,同他终老。 梅盛雪垂眸。 片刻后,他便又抬眸,“此告示乃太皇太夫亲手所下,告示上并未明说男子不可报名。若是镇北侯对此有异议,可以去信询问太皇太夫。况且——” 梅盛雪看向叶月松,“纵是镇北侯不许我报名,我也可独自前去。” 若是前一句是借太皇太夫的势暗着威胁,那后面这句便是明着威胁了。 叶月松又气又想笑,又敬佩又担忧,这人只不过跟在太皇太夫身边一些时日,竟也沾染了他的几分锐利之气。 “为何想去?” “我医术精湛,她们都没我医术好。”梅盛雪语气平静,像不知道自己扫射到了一大片人一样。 偏偏叶月松眼神扫了一圈,已看见有人脸上露出惭愧之色,有人则露出不平之色。 “是,你医术最好。但你一个人能救十个人,能救一百个人,一千个人,还能救一城人吗?你身为男子,纵使医术通天,但你能统领上千人医者隔离病患,协助当地官府分发粮食,处理政务吗?她们能服你吗?” “为何不能?她们不想活着出来吗?”梅盛雪清冷的声音落在那群报名随军南下的大夫心中,如同一片冰凉的雪,浇息了她们心中的愤怒和不平。 谁不想活着出来呢?这位梅大夫是远近闻名的圣僧,医术精湛,更是受到太皇太夫的喜爱,他要是掺和进来,先不说他的医术了,至少粮食能多提供一点吧?太皇太夫也不想他喜爱的圣僧被饿死吧? 这个想法一出,她们纷纷开始劝起叶月松,说医术无男女,达者为先,甚至连愿意奉梅盛雪为首的话都出来了。 “那便封梅盛雪为你们中的医首,你们入城后一切听他指挥。”叶月松与梅盛雪对视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旁的玉婉容和画屏都没有出声。 玉婉容是觉得些许小事没必要得罪叶月松,梅盛雪能不能活着出来还不一定;而画屏则是惊叹于梅盛雪的自信与强硬,在他身上,他隐约看到了自家主子的身影。 叶月松一行很快便又启程了。 半夜天降暴雨,叶月松命所有人原地扎营休息。 是夜。 梅盛雪主动找上画屏。 “太皇太夫可有口信要告诉我?” “并无。” 梅盛雪垂眸,“打扰。” “梅大夫,”画屏唤住他,柔媚的脸上露出笑意,如早晨的第一抹阳光照在牡丹花瓣上,被霜冰冻起来的牡丹花抖破冰霜,轻盈地舒展着身体,“但主子有一样东西托我交给你。” 梅盛雪猛地抬起眸。 画屏从怀中取出一块平安符,“这块平安牌是主子亲自去罗浮寺求的,由圣僧您的师父罗浮寺的方丈常念大师亲自开光的,说是愿您平安。” 他自己身上也有一块,是他自己去求的。主子本想帮他和流萤一人求一块,只是被他拒绝了,他身份低微,当不起主子如此恩典。 梅盛雪接过平安符。 平安牌的正面是熟悉的字迹——是师父写的“平安”二字,平安牌的背面也是熟悉的字迹——是太皇太夫写的“平安”二字。牌子的四周有被香熏过的黑迹,这木牌应该在佛前被供应了不少时候,然后被天下最尊贵的人取下来,写下“平安”二字。 平安。 梅盛雪似雪的手指摩擦着这两个字。 这块平安符与他的境遇如此契合,是巧合还是太皇太夫猜到了他的选择? 梅盛雪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转身多问了一句,“太皇太夫真的没有口信于我吗?” “并无。”画屏柔媚的声音在梅盛雪的耳边想起,“梅大夫若是不相信我,不妨等日后平安出来,自己当面去问。” 要平安归来。 平安…… 梅盛雪握住平安牌,跨出营帐。 梅盛雪刚从账中出来,便看见了站在溪边的叶月松。 叶月松听见动静,转过头,一眼便看见了他手中握着的平安牌,“太皇太夫送的?” 梅盛雪颔首,将平安牌收进怀中,站到她身旁。 “多谢。” 梅盛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叶月松弯起唇,“谢什么?谢我配合你一唱一和让你轻而易举获得了那些人的拥戴,当上了医首?我不配合你你也有办法让她们心悦诚服吧?” 叶月松看向他。 梅盛雪并未否认,无非是借着太皇太夫狐假虎威震慑她们,再借着人的求生心里拿捏她们而已。 既然他医术远胜于那些女子,为何不能是他当医首,让众人沿着他的思路去研究来行事呢?少浪费一分时间,或许便能多救一条命。 他已做好死的准备,但他想活,带着大家一起活。 “你比之前又厉害了。”叶月松感叹道。 梅盛雪眉眼柔和,以前她夸他是远胜于这世间大多数女子,是将他与这世间大多数女子比较,而现在她夸他,却是拿以前的自己和他比。不知为何,他更开心了。 “不过,”叶月松瞥了一眼被他藏在怀中的平安牌,又看了一眼画屏的营帐,“这是太皇太夫的意思?” 南方洪灾过后又是瘟疫,不知多少城镇和村子遭了殃,尽管将御医都派出了大半,但医师的数量仍是不够,需要从民间召集。 而梅盛雪,不仅是大夫,还是医术精湛的大夫。 “不是。”梅盛雪垂眸。 他明白叶月松的意思,但太皇太夫只是让人送来了一块平安牌。 “是我的意思。”梅盛雪想起这些时日看过的那些贫困潦倒的病患, “是我想。”梅盛雪想起当日自己在看到告示上那简简单单的“南方洪灾过后又生瘟疫”的触动。 “是我想这样做。”梅盛雪想起被他劫持过的朱玉妆向他行礼,“望先生继续走下去,为僧也好,行医也好,按照你想要的路一直走下去。” 哪怕他放弃了他成就圣人的机会,哪怕他与数万染病的人一起葬身火海,哪怕他再也见不到他爱慕的人,但是他想。 想来太皇太夫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一字未言,只是送出了一块平安牌—— 去与不去皆在你,万事平安。
93 首页 上一页 56 57 58 59 60 6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