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决定要削尽藩王权力,那只削明面上的,岂非失了公允? 于政事朝事之上,他想来要做到极致,先帝生性风流,男女不论,还不晓得撒了多少种子在大晋江山之上,又有多少个皇子龙孙已长大成人。 成宣帝也是存了私心,想要报他年少被苛待的仇,这一遭注定是赶尽杀绝,他必不手软,绝不手软。 时间到了第八日上,总算是有个担心小孙子殒命的嬷嬷说了点有用的东西:先帝睡的龙床东南角并东北角上,床柱之间各藏了一卷圣旨内页。 成宣帝接到信儿,立即自己挥刀砍烂了先帝的龙床。 两道圣旨内页倒被保存得完好,看来先帝也当真是上心……成宣帝冷笑一声,展开了两片明黄锦帛。 只消一眼,泼天的怒火便让成宣帝红了眼,顾不得衣衫不整,顾不得满身酒气,也顾不得鼓过三更,提起刀便出了宫…… —
第55章 身世 阮清攸的风寒已经好些了,但是嗓子却一直哑着,喝了多少汤药都不怎管用。 季钦本健壮的身体在床榻之间的消磨里日日瘦削下去,四肢都细了不少,阮清攸若是状态还好,便会伸手替他细细按摩上片刻。 但他现下也像风一吹便会倒一样,脸色廖白,四肢发软,虚弱得不成样子。 更多时候,他二人都是将门关上,将床帷落下,一道静静躺着。 阮清攸会牵着季钦的手同他讲话,兴致起来,会背上几句诗词或者古文,有时严谨,有时颠倒,但说来说去,总脱不开情之一字。 天光若好,他打起一角床帏,伏在季钦旁边读书,虽不多读,却捡着季钦喜欢的读,有时是一卷兵书,有时是一本游记,也有时,是他自己亲手抄就的那些令人害臊的话本子。 有时会忆及过往,淡淡交待自己那些未曾同季钦讲过的心事,讲:“你大约不知道罢,我那时真是讨厌你,如何同胤亓走得那样近,你不是为了我才受训么?如何不肯等等我,等我同你道句谢也好。” 有时候也会说起现在, “昨日值守的金吾卫竟是熟人,我趁着取药的时辰同他聊了几句,原来表兄已经锒铛入狱,原来,他当时寻了人牙子发买了我,只出了五百两的价。” 五百两,在阮清攸当时的处境已算得很不错的价格,起码能让他衣食富足地在京郊过上三五年了。 “我知道的,你定然是为了让我不难受,”阮清攸轻轻伸出食指,很是旖旎地扣着季钦的掌心, “但你出那么些钱作甚呢?你已将我日常所需都打点好了,我哪儿又用得到银子?” 一万两,简直足够个千人大族一年余的支出了。 想到离府的时候,他还颇是硬气地一万两留给了季钦作为答谢,再想到不由臊得满脸通红。 可现在,季钦所有的身家,连同着那一万两,连同着那几十个络子都攥在了自己手里,那傻子毫无保留。 “是早就想给我铺好一条路了?”阮清攸“哼”一声, “哼”完便红了眼眶, “银钱冰冷死物,如何抵得上你万一?难不成那黄白物夜里竟会成精化形,捂着我的手脚直至入眠吗?” “若真在乎我,何苦以身犯险?我懂事理,自不会拦着你山河大义,忠君卫国……” 阮清攸颤抖着肩,难过地捂住了脸, “但你存的这让我给你收尸的心,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春末夏初其实是北方最好辰光,不冷不热,不干不潮,风吹面像鸟语拂过一样舒坦。 阮清攸的床头一直放着做好的那只沙燕风筝,今日想明日:再过几日,热起来了,大约便不能放了。 季钦说边疆是更好的放风筝地处,但就不知,此生还能不能一道前往了。 不知自己有没有这个福气,不知季钦有没有这个机会。 他想着,重新躺下,小心翼翼地蹭到季钦身边,还未牵住手,就听得外头喧哗一阵。 成宣帝显然怒极的声音在院中响起:“阮珣何在!” 阮清攸起身,穿鞋披衣,推门而出。 几步间行到成宣帝面前,阮清攸不肯行礼,甚至一声不吭,就定定看着眼前衣衫凌乱,面容憔悴的九五之尊,如同在看不曾相识的路人。 ——他如今早已看开生死,又如何会被俗礼绊住脚? 成宣帝看着阮清攸,身上这股子倔强与淡定,让他想到另一个人,鬓边满血时与他对峙的样子。 “想不到,先帝竟将你护得这样好,”成宣帝手中长刀搭在了阮清攸的颈间, “他四处留情,却未曾有哪个野种活得如你逍遥。” 在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胤亓的时候,母妃出身卑贱,且又早逝,养在其他宫妃名下却不得厚待,他过得,连宫中稍有点品级的大太监还不如。 他去找先帝,哪怕功课顶顶优秀,却连个笑容都换不来。 他不敢去找皇后,就去找太后,但太后只不咸不淡嘱咐他几句“好生读书”,便就称“乏了”,让他回去。 宫中好心的太监说,太后性子淡,一向不喜同孙辈亲近,不若去找太皇太后,老祖宗最喜孩子,最最亲和。 他去太皇太后那里请安,果真被笑脸相迎,老祖宗说“咱们胤亓又抽个子,平素膳食定要跟上”,还让宫人给他上了盏酥酪燕窝,一桌子点心。 当时,那个不出息,不长进的胤亓真的高兴坏了。 整个宫里,还未有人像老祖宗一样待他这样好。 可他一勺子酥酪将将下咽,宫人一句“小郡王午歇醒了”,太皇太后当即扔下他,绕到后头寝殿去了。 他耳力好,还听见太皇太后亲昵地喊:“珣儿可睡好了?醒醒盹儿,想要用些什么?老祖宗让人去办。” “上回陛下带来那个茶似乎不错,只饮一盏便罢了。” 这个要求自然被答允,胤亓愣在当场,那茶他有耳闻,闽地的一座山顶上出的,全大晋只有那一棵树,一年产出不过三两斤。 茶农全进贡了来,整个后宫都沾不得一两,本以为是父皇留着自个儿用了,却不料给了老祖宗。 而老祖宗,给了阮珣。 一盏酥酪没用第二口,他离开了老祖宗那里,此后再没去过。 早先,他还以为老祖宗疼惜阮清攸,是因为自己那个早逝的嫡亲侄孙,现在看来,原是亲上加亲,这阮清攸分明是她亲孙子和亲侄孙生下的野种! 阮清攸的父亲是个能以男身产子的怪物,生下了阮清攸这个惑弄人心的小怪物! 成宣帝怒不可遏,手上失了分寸,白色宋锦交领被砍破,刀刃没入皮肉,渗出一串血珠。 阮清攸好似察觉不到疼,笑着说:“陛下想不到么?但我想到了。” 他早在府上未曾落败时,就靠着蛛丝马迹,查清了自己的身世。 “陛下此行而来,是要取我性命?” 这些天他虽闭门不出,却也从旁人的交谈中听闻了成宣帝对藩王下手的消息,自己既有一半先帝血脉,那无论如何是不会被赦免的,哪怕自己从来以这血脉为耻,哪怕自己已不再有丝毫威胁。 阮清攸往前走了一步,轻轻闭上了眼睛, “那便取罢。” 几十日的等待像冷水浇熄了他心头如星点野火一般的希望,他已经说服了自己:季钦大约真不会醒来了。 成宣帝双目赤红,手腕抬动,刀高高抬起—— 再落下却未落到阮清攸的脖子上。 “陛下不可——” 略显孱弱的肩膀生生扛下了这一刀,伤口深深几可见骨,霎那间血淌一地。而在扛过这一刀之后,这挡刀之人便失了力气跌坐在地,登时起了一身的白毛汗,面若金纸。 是季钦。 季钦醒了。 —
第56章 莫哭 因为是刚刚醒来,季钦全身发软,眼前发黑,方才打屋内跑到门口这几步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 成宣帝这一刀摆明了是要泄愤,他手上一把乃是世间名兵,吹发可断,只需照着阮清攸那细细的脖颈儿一划便足够殒命了,但他高高抬刀而起,本是斫断颈骨的一个打算。 也幸而是这一息之功,让季钦才有了机会。 但这一刀真疼啊,季钦只穿了寝衣躺在阮清攸的怀里,眼皮几乎抬不起来,很是费力地抬起头来看着成宣帝,但眼里失焦,已看不真切。 “陛下。” 多日未曾好生饮水进食,季钦嗓子干哑,出声都很困难。 成宣帝看着他后背由自己砍出的一道深深伤口,瞪大眼睛迟迟不能接受,直到听到这句“陛下”,才骤然回神,而后手中长刀当啷一声坠了地。 “钧希,钧希我不是故意的,”成宣帝抬手,哆哆嗦嗦取了帕子,想要给季钦按在伤口上,一面递着,一面大喊, “太医,太医何在!” 很快,在一旁厢房里的轮值太医倾巢而出,呼啦啦跪了一地。 但阮清攸像个受伤的兽一般,亮出全身的尖刺将季钦牢牢护在怀里,打开了成宣帝递帕子的手,也隔开了太医们想要靠近的心思。 成宣帝方才本已自责并慌乱到不行,但是现在看见阮清攸的态度,又再次勃然大怒, “阮珣,我是看在钧希的面子上,你不要得寸进尺!” 从季钦捱下这一刀起,一直到现在都未曾说话和掉泪的阮清攸开了口,语气中带着从未有过的狠厉, “你本就打算除我而后快,若钧希此时伤重难医,与我共赴黄泉岂不也是美谈一桩!” 季钦听了,忍不住苦笑,抚慰地拍了拍阮清攸的手,他如今说话确实费力,这动作已表达了他的态度, “莫要乱讲”。 阮清攸低头看他,眼里尽是委屈,狠狠地攥住了他拍自己的手。 季钦又笑,笑容微微却又深入眼底,后反握住了阮清攸的手。 成宣帝已经再度提起了刀,他已经许久不曾如此狼狈无措,但今日,他衣衫散乱,面色煞青,本已落了只有病态孱弱的阮清攸的下风,再如何如何,他也不会在意了。 “阮珣,阮家谋逆大罪满门抄斩,是钧希求朕饶你一条性命。朕念着钧希的好,也愿予他面子,却不料留你至今竟成殃国之祸!” “你告诉朕,现在大削藩王势力,追杀先帝遗孤的时辰,又有谁能再度救下你这先帝与男子苟合而得的野种!” 这话说的忒难听,比起将人活活凌迟也差不了许多了。 阮清攸眉头紧皱,打算破罐子破摔,狠狠瞪着成宣帝, “你手里不是有刀?你方才一刀足够要了钧希的命,何不再来一刀,将我……” 季钦不是没有打听过阮清攸的身世,但他便手段如何高,眼线如何多,又怎能窥得清过一国之君的安排。 今日还是他第一次听到阮清攸的真实身世,与自己当年查到的结果简直没有一处一样,但此时此刻却不是震惊的时候,他从阮清攸的怀里挣扎出来,本想跪在成宣帝身前,但无奈浑身乏力,又歪到了地上。
60 首页 上一页 44 45 46 47 48 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