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张福全一声“上朝”,成宣帝明台高坐,透过冕冠之上的十二琉往下看去,在京五品以上官员,打第一位的超一品指挥使并着唯一一个在京藩王始,从前往后已少了不少人。 有的是已经死了,有的是在地牢中等死,总归都是该死之人。 太祖皇帝光封藩王的弊病已经绵延百岁,活像一根生在大晋心脏之内的肉刺,时至今日已不得不除。 不管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胤亓愿意作这个剔除肉刺之人。 成宣帝看着下头,缓缓开口:“今日朕开朝会,叫诸位爱卿齐聚于此,为的是宣布一事。” 他顿了顿, “从今日起,收回各处藩王封地,所有赋税收归国库。” 这意味着各地藩王之后只有岁禄与食邑,与藩王府邸的巨额开支相比,简直杯水车薪。 此番重压之下,必定有人要反。 但成宣帝要的,就是这些人反,他要将各地藩王一下打压至底,要将大晋至高权力稳稳握在手中。 今日开朝,并非商议,而是通知。 “祖宗礼法,焉可废之!同宗血脉,焉可伤之!”很快便有老臣涕泗横流地跪下,扬声道:“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一语既出,便有其他人跟着一道跪下:“请陛下收回成命!” 成宣帝早知道有人会反对,只冷冷道:“朕意已决。” “那老臣……”那人蓦地起身, “只有以死明志了!” 旁边一同跪着的人忽听得“嘭”一声闷响,再抬头,就见殿前白玉石柱上蜿蜒出一朵畸形的血花,尸身横陈,死不瞑目。 众人愣在当场,既忘了请命,也忘了起身。 成宣帝却好似没看见一样,起身便走,只扔下了句:“此事无需再议,退朝!” * 退朝之后,成宣帝换上了一身便袍,策马来到了兰时别院。 四十日,他已经有整整四十日未曾见过季钦。 他已日夜兼程地将所有致季钦重伤的贼人发落,但季钦,仍旧没有醒。 虽嘲笑阮清攸屋顶唤魂乃是“上不得台面”,但他也不是未曾漏夜前往大佛寺,只为给季钦点上一盏长明灯。 被人一路迎进主屋卧房,季钦静静躺在床榻外侧,若非是脸色实在难看,竟像是睡着了一般。 阮清攸面色潮红,见他来也未曾施礼,只是咳嗽着坐起身来,看着他,不曾说话。 成宣帝看着阮清攸,心里头涌起一阵歉意——毕竟季钦,是因为保护自己而重伤。他的歉意,来源于,他觉得自己赢了阮清攸。 于是,他未曾过分在意阮清攸的御前失礼,只说:“若钧希醒来,那你因家族而落罪一事,我自会同他再行商讨;若钧希醒不来……” 他喉头一哽,半晌才压着声音说:“那前尘往事,便就一笔勾销了罢。” 阮清攸撑着仍发着高热的身子听着,闻言虚弱一笑,低头看向了季钦,眉目间是无限柔软, “若他醒不过来,便同族人一般,将我早早发落了罢。” —
第54章 探望 “若他醒不过来,便同族人一般,将我早早发落了罢。” 听了阮清攸这句,成宣帝没有做声,也没有在这间属于他二人的蜜巢之中再多做停留,直接出了门。 太医是在这里安排了轮值的,听闻他来也已经跪在门口迎驾。 说实话,成宣帝实在思念季钦思念的紧,但是他到底待不下去。 而季钦的脉案他日日都看,饮酒时看,清醒时也看,每日的几十字,他几乎要倒背如流,即便是见了轮值的太医,也无甚好问。 顿了顿,成宣帝开口:“他今日,可有要转醒的迹象?” 这话其实是想问,阮清攸抱着公鸡上房顶,折腾出来这么大动静,到底是有没有哪怕一丁点用处。 太医还未说话,成宣帝又补充:“不治你的罪,但朕要听实话。” “回陛下,”太医说完这句便叩了个头, “指挥使伤势恢复尚可,但并无转醒迹象。” “朕知晓了。” 成宣帝抬头,日头高升,春末夏初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他抬手遮了遮,无声叹了一口气。 他对季钦的感情,虽未曾现于人前,未宣之于口,但从来都是坦荡的,甚至是热烈的。 但这会儿,他的心思竟如此卑劣,骨血之中的不服输竟让自己滋生出窃喜,他希望阮清攸的法子没有用,哪怕代价是季钦暂时不会醒来。 兰时别院的一切都让他如此不适,他如何在主屋之内待不住,也便如何在宅院之间待不住。 正待抬步离开,就听到旁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成宣帝皱眉, “何人?” 无法,林焱只得拉着木桑从拐角出来, “草民叩见陛下。” 林焱说完,见着尚还杵着的木桑,连忙扯了扯她袖子, “还不速速给陛下行礼。” 木桑打山野长起来,活二十年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村长,她虽知道见着皇帝要下跪,但猝然遇见这种情况,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跪下去的,毕竟她算半个方外之人,从来只叩拜神祇。 她也实在,大大的眼睛里闪着一丝不自在,说:“我跪不下去。” 成宣帝眯起了眼。 林焱一惊,当即连磕了三个响头, “陛下容禀,草民林焱,乃是金吾卫指挥使季钦的表哥,听闻他此番受伤特意打黔贵之地赶来。” 说着他指着木桑, “这是内子木桑,将将有孕还未坐稳,大夫曾嘱咐过要她莫要弯腰,她乃是西南小国之人,不晓得大晋规矩,草民马上将于她听……” 这话里头,除了第一句是真,后面全是情急之下信口胡诌的。 但林焱不是傻子,不管是早年间在京小住之时,还是年前在泰宁侯府听闻的那些,都让他笃定——陛下对自家表弟的情谊,大抵是很是与旁人不同。 所以,他在赌。 当然,他能扯出后头那么些句,却不见成宣帝打断,便已经代表着他已经赌赢了。 木桑听见林焱说她“内子” “有孕”,第一反应不是一巴掌扇死这个登徒子,而是突然红了脸。 气氛本正旖旎着,林焱却大喝一声:“木桑,见了我朝陛下,还不速速下跪!” 成宣帝向来不是什么宽和,有耐性之人,但现下,在季钦的宅子里,他却做不到将自己在皇宫里的那套作派用到季钦的表哥身上。 “无妨,既身子不适,那便免了,”成宣帝抬手制止林焱,又走近一步,虚抬了手让他起身,问:“你可是林荃将军之子?” “回陛下的话,正是。” “你父乃朝廷股肱,边疆安定离不开林家,”成宣帝道看了一眼木桑束紧的腰身, “林家有后,朕心亦甚慰。” 他并不是看不出来,他只是不想计较而已。 说完不等林焱谢恩,他又回头问木桑, “方才正讨论什么?朕隐约听到些,未听真切。” 木桑如个小兽一般戒备地看着这个年轻又阴鸷,让林焱不住磕头的陛下,不太自在地回:“我方才讲,魂儿都跑那么远了,且有得往回赶路,哪能这样快醒来?” “什么意思?”成宣帝皱眉。 林焱忙茬住木桑的话,抢先回道:“内子族内会些占卜之术,占到了钦儿的魂现已到了边疆。” 他行走江湖,惯会“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此刻演得像是真的一样,神情都渐渐落寞起来。 不管前头他如何扯谎,成宣帝都可以看在季钦的面子上不作追究,但这会儿林焱不管是真心伤还是假心伤,成宣帝本人却是真实地难过了起来。 早年在白鹿书院时,他还是整个书院里季钦最最要好的同窗。 季钦便跟他讲:“我以后要去边疆的。” “边疆苦寒,去那里做什么?”胤亓问他。 “待我最亲的人都在边疆了,我不喜欢京城,等我年纪长些,便要进行伍,入边军,”季钦说, “我的外祖父是英雄,我的舅父也是英雄,我也要卫国戍边,成为英雄。” 后来,他边疆对敌屡建奇功,打通要道千里增援,只身回京惩奸除恶,九尺高台以身相护…… 季钦,真的践了年少时的诺,他既成为了大晋的英雄,也成为了胤亓的英雄。 思及往事,如烟清晰又易逝,成宣帝回头看向主屋——可是季钦,他似乎只想…… 再往下思索,对自己便太残忍了,成宣帝果断回头, “若他当真不日醒来,朕必有重赏。” 待到人走远了,林焱小跑过去将院门合上,才对木桑说:“跟你说了莫要出声,莫要出声,如何就是听不了一点!” “我哪晓得这是谁?还说呢,怎么好生生在府上,连句话都不能说了,”木桑看着他,叉起手来,看着很是不好惹, “听闻你们大晋女子都极其注重名声,若你刚才那胡话传出去,怕人家要羞愤到直接在你们皇帝面前三尺白绫吊死拉倒呢!” 她说完便走,比适才的成宣帝还要干脆,林焱在后头可劲儿撵, “我们大晋还将就一个事急从权呢,若非我方才冒着欺君大罪为你开脱,这会儿你都已躺下吃上香火了!” “呸呸呸,从前不见你这样乌鸦嘴,当心我画个符让你好生喝上一壶,”木桑回头骂他。 “莫莫莫,有话好说,”林焱晓得木桑很是有些乱七八糟的才华在身上,闻言便发憷, “不过,你方才说钦儿的魂儿往回跑了,真的假的?他是不是要醒了。” “约莫是罢,我今日早起,借着晨雾瞧了瞧,远近不好说,起码是挪了窝了,”木桑叹了口气。 “他最好是能快些回来,若不然,我瞧着床上另外一个也要熬不住了。” * 回时,成宣帝没有骑马,精神恍惚上了马车,半个时辰之后,便抵达了内宫城。 昨夜没有喝的那壶助眠的烈酒,终是在今日摆上桌头用来了浇愁,成宣帝衣衫凌乱站在先帝常居的宫室里,一手提着酒爵,一手指挥着内侍翻找。 这些人寻得这样仔细,惯有人打扫的屋舍里仍有细碎灰尘不断扬起,墙上的每一寸都被人细细摸过去,地砖的每一道缝都被人拿小锤敲过,所有锦被帛枕都被拆了线,连细脖子花瓶都被人倒置瞧过了。 与此同时,五里外的大牢里,曾伺候过先帝,如今还在人世的宫人都被安进了各个监室,由金吾卫加紧审问,晓之以理,吓之以戮,诱之以利……不间断地刺激着早已不再有内宫生存警觉的内侍,宫女与嬷嬷。 自打那日老臣死谏之后,成宣帝便再度罢了朝,任由各地,百官的折子像雪花片一样飘到御案之上,他不仅自己未批,甚至都未让文书看上一看。 宫墙由朱转暗,又由暗转朱,数不清饮了多少蚀骨的烈酒,成宣帝打四通八达的宫内地道里穿梭,游走在各宫之间,形容憔悴几如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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